第五十七章 长风吹林月蓝漪(下)
第五十七章 长风吹林月蓝漪(下)
不止一次,他们在荒地卧草而眠,在月明星稀的晚上,逸尘总对着月亮发呆,而后又转脸静静地看着雪楹的睡容。似乎要把她镌刻在自己脑子里。
她呼吸均匀,月华柔和地洒在她脸上,这样恬静的画面,逸尘夜夜无眠,唯恐闭上眼睛,自己就再也看不到她,抑或是,轻易忘记了她。
曾经,他接近雪楹,在暗中助她,无非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得到《飞雪心经》的下落。经书是幽素从他娘亲手中抢走的,他人生的悲剧也是从那一幕开始。
后来,逸尘成功地获悉经书下半阙的下落,他早可以动手,结合上,下两阙,一气呵成,但他没有这么做,而在去拿下半阙时候,临时改变了主意。
那天做出的决定,让漓泾阁几员大将都很意外,只有绣蓉镇定自若。她操持画屏轩时日良久,把男欢女爱看得透彻明白。雪楹在画屏轩住了三个来月,逸尘三个蓝月未曾离开。
本以为,尘主子是为了经书才对雪楹寸步不离的,可逸尘的表现绝不只是那么简单:亲自下厨做酱烧鸡丝。他失败了好多次,好不容易做了个看似过关的成品,端到雪楹面前,不一会儿,又见手下把那盘鸡丝近乎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逸尘脸上那不易察觉的失落,绣蓉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
逸尘知道高首爱财,爱敛聚宝贝,即便没能确信高首一定有经书线索,他还是把自己费尽心血,折损几年功力才从灵泉寺方丈手里的得来的盛光璧拿去给高首做交换。
那块神璧,是灵泉寺的镇寺之宝,终日不停汲取日月精华,变换色彩,可助佩戴之人功力日益精进。
若不是逸尘生来对各种武学极为敏感,就凭高首吹的那首破曲子,换作是别人一定当即大呼上当!若说逸尘这么做只不过为了知道经书下落,但拿盛光璧作交换,这样的牺牲未免太大了些。
有了这块神璧日夜辅助,就算没有飞雪心经,逸尘称霸武林也是迟早的事。
之后,雪楹离开了画屏轩,逸尘月下独酌,黯然神伤,甚至整夜无法静卧,到湿凉的桥头站着,盯着他们一同来时的河面出神,一站,一夜……
绣蓉自此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男人来画屏轩多为寻找一夜欢愉,逸尘是最特别的一个,不因他是画屏轩幕后的主子,只因他对某人情有独钟。
雪楹的生身父母于逸尘而言是仇人,但逸尘已渐渐说服自己,那只是她父母的错,不是她的。
一路走来,逸尘看得出凌羽煊是真心待雪楹好,不像他,诸事牵绊,无法对她敞开心扉,尽诉往事。
他不是故意面色凝重,而是月圆之日渐近,体内绝情还魄丹的毒正蓄势待发,由不得他。
算算时间,距离毒发之日不过五日,若继续待在他们身边,雪楹一定会看到他毒发的样子,他不想让她看到。
趁着自己功力还未到最糟的时候,逸尘一个人在林间飞速穿行,尽量离他们远一些。
这片林子委实广袤,逸尘逐渐失去耐性,纵身跃上,意图凌驾于茂林之上,一看其究,怎奈越往上,身体感受到自上而下气流的阻压就越沉重,这林子上空好像有层天然屏障,看不见也摸不着。
林中光线缓缓昏暗下去,逸尘只好作罢,借两侧树干之力,一路往前飞。直到树林消失,眼前出现一处洞穴。
洞穴两边生长的只有藤蔓,逸尘走近仔细一瞧,藤上的叶片呈深紫色,上面开满亮黄色的小花,这一明一暗,突兀的长在一起;这些藤蔓绕树而生,里面被缠的树枝已经被吸干了养分而枯死。
这种植物逸尘从未见过,记得楚蔷说过,对不确定毒性的花草,树木,一律视之为毒物。她成天与蛊毒打交道,这番话,想必很有道理。逸尘欲绕道而行,往左右一看,藤蔓缠绕而成的墙绵绵延伸,看不到边。就眼前这处洞穴似乎更像个出口。
雪楹他们也是朝这个方向来,若寻不到出口,岂不麻烦,逸尘想着,要把他们指引到此处才方便。在这之前,还得确认这个洞里是万分安全的才行。
洞穴约摸一人高,幽幽深深,远处倒是透过来一点澄明的光,他捡起大树下的几片枯叶,振臂一挥,叶片似飞镖一般打入洞穴,在壁上来回弹跳,里面传来空气被刺破的声音,并无异响。
这么看来,壁上应该没有什么暗器。逸尘朝后方退了两步,抽出紫陌剑,一掌打了出去,紫陌剑在洞口飞速旋转,卷起地上的尘土环绕剑身足足有一人高。
逸尘腾空而立,身体如剑身般旋转起来,周围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旋,他忽地从气旋里抽离,手掌微微一推,气旋被推送出去,卷着紫陌剑带出的尘土一并往洞穴深处移动。方才,他使出的乃是《落尘剑法》的第五重——悬剑飞尘。
逸尘在洞口侧耳细听,这地面上若有暗器,定会与紫陌剑碰撞而发出声响,但除了气旋的声音,别的什么也没有。逸尘微微一笑,从这洞穴这里进去是安全的。
正巧,在逸尘周围,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冒了出来。逸尘唇角扬起一抹笑,“多谢各位帮忙。”
他反手抽回紫陌剑,足尖一勾,剑身又凌空舞动起来,萤火虫朝剑身围拢过去,逸尘空掌渡力,将内力汇聚紫陌剑上,周围的萤火虫“啪”地一声,都被吸附到剑身上,瞬间熔化,紫陌剑闪着耀目的荧光。
逸尘横腿一扫,带出一环树叶,贴到紫陌剑上,荧光渡染叶片,逸尘觉得效果上佳,募地剑身横扫,将这些发光的叶子朝林中送去,应着他的内力,这些叶子叶尖朝洞穴方向,稳稳贴在林中的树干上。
随即,他把余下的叶片铺洒进洞穴中,排成一条直线。紫陌剑尖残余的荧光被逸尘一挥,在身后的树干上留了一行字。
定了定神,忍着方才发功时掌心的余痛,逸尘往洞穴深处走去,半个身子刚入,一阵疾风从他右侧破林而入,衣带被人往外一拉,逸尘作势反击,只听熟悉的声音响起:“尘主子!”
“怎么是你?”逸尘看着面容焦急地处顺,问。
“主子,庄主已经出关,说六月十五举办武林大会,要我把你带回,觉得事有蹊跷,庄主似乎察觉到什么了。我先去画屏轩候着主子,主子未到,蓉主子倒先回来了。
从她那知晓,你特意避开各大门派的人会挑路走,算算日子,老奴猜测此林是去往江南又不易被发现的必经之所,才在此附近等候,方才见林中荧光,连忙赶过来,果然是主子您。”
“嗯。费心了。”
“主子,请随老奴这边来,”处顺朝他来的方向让出一条道。
“怎么不往这里走,我探过,此洞内很安全,”逸尘眉心微凝,道。
处顺连连摇手,道:“从这洞进去是杭州方向。公子方才听我说的,难道不应该提前回紫陌,会一会庄主么?万事预先有个防备总是好的。”
“有理,不过,这藤墙似乎看不到边,只怕……”
“公子不必多虑,随老奴来即可,老奴本就是江陵人士,对这处地形了如指掌,从这走,”处顺往右一指,“走到尽头,您之所以看不到,只因那里没有林子,倒有个湖。渡过那湖去,便入岳阳郡了。”
逸尘点头允诺,走之前,往林中望了一眼,希望雪楹能按记号,找到这个洞穴,和凌羽煊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到杭州找高首相助疗伤。
“死丫头,身上有伤,还走那么快干嘛!”凌羽煊跟在雪楹身后喊道。
雪楹还是不理他,深觉逸尘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讥讽的话被气走的。
“你看看,天都黑了,慢点。”
“你不会觉得,是我气走那位仁兄的吧?”
雪楹快被凌羽煊的碎嘴烦死,冲他说:“不然呢?叫你那么多话。”
再一转脸,雪楹发现前方暗处亮着点点荧光,她吓得躲到凌羽煊身后,指着它们,说:“不,不会是狼吧?”
“别怕!”凌羽煊一手护住雪楹,“待你羽煊哥走近一看,就算是狼,也没关系,这星移剑的肚子早就饿了。”
二人一步,一步靠近离他们最近的荧光。
凌羽煊一蹦,双手撑在树干上,笑着说:“哈。是片会发光的叶子!”
“奇怪,这儿怎么会有这样的叶子。从来没见过,”雪楹心生疑惑,走过这棵树,再往前,又看到同样的会发光的叶子。顺着叶尖的指向,他们看去,惊叹,荧绿色点点的光一直往前蔓延,很远很远。
“看看去?”凌羽煊征求雪楹的意见。
雪楹点头,二人沿着那一条荧光一直走到洞穴前方才停下脚步。在淡淡的荧光照耀下,雪楹看见开在洞穴口的小花,黄颜色,煞是可爱,手指不知不觉就要触上去,却被凌羽煊打开。
“死丫头,有毒怎么办!”
雪楹收回手,的确,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她一低头,发现那些发光的叶片贴着洞穴的地面往里延伸,照着方才的惯性,她不自觉就往里走,这回,又被凌羽煊扯了回来,他说:“诶!我说你,长点心好不好。里头有机关怎么办,还嫌在冰窟里待得不够久啊。”
“都走到这里来了,两边黑漆漆的,只有这里面还泛着点光,或许通过这里,别有洞天,我们就不用在这鬼林子里绕来绕去了,”雪楹说,她目光越过凌羽煊的头,斜着往上看去,“看!那有行字!”
二人走到大树下,雪楹踮着脚,一边看,一边听凌羽煊念道:“此洞无险,通向杭州。”
“这贼人当我们傻子啊!”凌羽煊大叫。
雪楹白了他一眼,说:“谁是贼人啦!这字是逸尘留下的。”
“你怎么知道?”
“你,”雪楹语塞,她认得逸尘的字体,“你管我!反正我就是知道。走吧走吧!”
“你就这么相信他?他可是个大魔头耶!”
“那我问你,他有害过咱们吗?哪一次不是在暗中相助呢?”
“行!走就走!到时候上当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凌羽煊率先走进洞穴,把雪楹挡在他后面。
一进去,周身都被笼罩了一层幽幽蓝光。
越往深处走,洞穴里面透出的光线越强烈,刺得凌羽煊眼睛干涩非常,他一手挡着眼睛,说:“这蓝光好诡异,我这夜明珠玉全然排不上用场了。”
终于走到了洞穴最深处,雪楹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连连叹了三遍,“好美啊!”
洞穴顶端有个小开口,月亮的光芒照射进来,月光下,一丛奇美的植物,开着蓝色的花,月华在植物四周围绕,散发耀眼的蓝光。
“你觉得,这像什么?”雪楹停不住脚步。一边朝那花丛走去,一边问凌羽煊。
“这东西长得好像孔雀啊!诶,你别过去,万一……”凌羽煊话音未落,就见雪楹已经摘下一朵羽冠似的花放在手上把玩着,她还不停地赞叹:“逸尘真会找地方,赶路那么累,还带我们来此处欣赏美景!这花太美了!”
雪楹周身被幽蓝的光笼罩,像个精灵一般,翩然舞动起来,乌发垂下,月白色的发带轻轻扬起,裙衫旋转,打落几片孔雀翎般的叶子,那些叶片也贴着雪楹的裙衫飞舞。这画面映在凌羽煊眼中,他不知不觉,看痴了,心里默默地说:“知道吗?是你点亮了这极美的花。”
月色荡漾在洞庭湖上,泛着一层幽蓝的光,逸尘乘的小舟从湖面划过,在幽蓝色的涟漪中画出一道黑色的长带。
逸尘看着湖面月亮的倒影出神,悠悠道:“这幽幽蓝光清凉了夏夜啊。”
处顺在逸尘旁边坐下来,连连称是,二人沉默片刻,处顺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对逸尘说:“公子,看着这光,倒让我想到一样罕物。若我派蔷门主得之,大有作为。”
逸尘想了想,而后说:“你讲的是……”
“雀羽娇蓝。”
“这是什么?我未曾听闻,”逸尘似乎很感兴趣,身子往处顺边倾了倾。
“数十年前,有人发现过此物,因其只长在能透进月华的深窟洞穴,开在深夜,叶片四周张开似孔雀翎,花开似孔雀羽冠,只要有一点月光,就能被此物吸收放大,周围形成一片幽蓝耀目的光。故而得此名。”
“很毒么?”逸尘问。
“好在这罕物珍稀至极,数十年发现一次就很不容易了。据说第一次发现这个的人,只不过碰了下这罕物的叶子,刚开始没甚反应,归乡三月,毒发而亡,死状极惨。
说毒发时会出现幻觉,死后皮肤会变成深蓝色。那东西的花朵,就更不用说了,是此毒之髓。这样的东西,我们能得到自然是好,但得不到,也不能算是坏事,人很容易就被它那神秘的美而吸引,一不小心中毒。”
“嗯,”逸尘看着湖面的蓝色光斑,陷入沉思,为什么听到处顺这番话,自己的心就像水中的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雀羽娇蓝”,美得让人害怕。
那年,逸尘五岁,第一次见到身着蓝色丝锦的幽素,她很美,甚至可以和逸尘娘亲媲美,她对他娘亲的一招一式,是那么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