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芯爆出个灯花,将顾长林镜片后的眸光映得忽明忽暗。马主任的绣花鞋踩着滚动的苹果罐头仓皇离去,那声刺耳的"吱呀"惊醒了檐下的麻雀。晓梅弯腰去捡玻璃碴,碎冰似的月光顺着指尖爬上袖口。
"当心扎手。“顾长林递来块蓝格子手帕,帆布包里的《牛虻》彻底滑出来,书脊上覆着层薄霜。晓梅瞥见扉页的钢笔字"赠长林”,落款是1974年冬,字迹被水渍晕开了半边。
母亲突然剧烈抽搐起来,痰盂里溅起暗红的血花。冬生哭着扑到炕沿,断成两截的铅笔从兜里掉出来,在青砖地上滚出老远。晓梅攥着搪瓷缸的手直发抖,滚水泼在补丁摞补丁的棉被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送医院!"顾长林扯下呢子大衣裹住病人,“我去借板车!”
夜风卷着枯叶在胡同里打转,晓梅扶着车辕小跑,后槽牙咬得生疼。板车轱辘碾过结冰的水洼,晃得车斗里昏厥的母亲像片枯叶。她看见顾长林的后背绷成一张弓,棉毛衫被汗浸透,蒸腾的白雾在月光下蜿蜒如河。
急诊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值班大夫捏着X光片直摇头:"肺痨晚期,得用链霉素。不过…"笔尖在处方笺上顿了顿,“这药要外汇券,你们街道开证明了吗?”
晓梅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缝纫机下压着的工资袋,这个月厂里才补发十八块七毛。冬生蹲在长椅旁抹眼泪,校服裤子破洞里露出冻疮溃烂的膝盖。
"先用这个顶上。"顾长林从帆布包里摸出个玻璃瓶,"枇杷叶煎水,兑蜂蜜喝能止咳。"他转身时,晓梅看见他后颈有道蜈蚣似的疤,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紫红。
母亲输上葡萄糖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晓梅缩在走廊长椅上数药费单,数字在困倦的视线里跳成重影。忽然有温热的搪瓷缸碰了碰她手背,枸杞红枣的甜香混着中药苦涩。
"红糖姜茶。"顾长林摘下起雾的眼镜,“我找护士站借的炉子。”
晓梅捧着茶缸暖手,瞥见他虎口的疤被烫得发红。走廊尽头传来早间新闻广播,女播音员正念恢复高考的社论。她想起藏在枕芯里的复习大纲,那些用缝纫机油纸誊抄的数学公式,此刻正随着心跳发烫。
"你也报名吧。"顾长林突然说。他掏出手帕擦镜片,露出眼角细密的纹路——那是北大荒风雪刻下的年轮。“我托人弄到套《数理化自学丛书》,明天拿给你。”
冬生不知何时醒了,脏兮兮的小脸蹭着晓梅的袖口:“姐,我把早饭钱省下来给你买纸…”
晓梅的眼泪砸在茶缸里。她望着输液管里缓缓滴落的药水,突然发现顾长林的大衣内衬打着补丁,针脚细密如群蚁排衙,是知青们最擅长的"百衲衣"。
服装厂飘出午饭的香气时,晓梅正踩着缝纫机赶工。日光灯管在的确良布料上投下青灰的影子,新到的电动缝纫机在车间那头轰鸣,像头饥肠辘辘的野兽。
"小苏,主任叫你去仓库!"李会计扒着门框喊,烫卷的刘海沾着棉絮。
晓梅手一抖,针尖戳破食指。她含住渗血的指尖,看见仓库门口停着辆凤凰牌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顾长林正在和主任说话,呢子裤膝盖处磨得发白。
"…知青点留下的旧书,都是建设四个现代化需要的。"他递上捆扎整齐的书册,最上面是本《立体几何》,扉页盖着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红章。
主任捏着书角翻看,忽然眯起眼:“小顾啊,听说你父亲是右派?”
顾长林的后背明显僵了僵。晓梅看见他扶车把的手背暴起青筋,虎口处的疤像条扭曲的蚯蚓。"组织上已经给我爸平反了。"他的声音像冻硬的土坷垃,“现在讲究’尊重知识,尊重人才’。”
晓梅的心跳突然加快。她想起父亲被拖走那晚,红卫兵用皮带扣砸碎了玻璃书柜。母亲把《牛虻》藏进腌菜缸,直到酸水把扉页泡成淡黄色。
"书先放这儿。"主任掸了掸的确良衬衫上的灰,“小苏今晚加班清点库存,新机器明天就到。”
暮色爬上仓库铁窗时,顾长林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铝饭盒。焦黄的贴饼子还冒着热气,边缘嵌着烤脆的玉米粒。"北大荒的老做法。"他掰开饼子,露出里头腌萝卜丝,“能顶饿。”
晓梅就着搪瓷缸的热水啃饼子,感觉胃里腾起暖意。她的手电筒光扫过成堆的布料,忽然照见角落里的旧木箱——那是父亲生前用的书箱,母亲一直锁在床底下。
"能帮我个忙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回响,“我想…我想把书箱搬回家。”
顾长林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他挽起袖子时,晓梅看见他小臂上有道刺青,是褪了色的"忠"字,被后来烙上的伤疤覆盖得支离破碎。两人抬着箱子穿过月光斑驳的胡同,惊醒了蜷在门墩上的野猫。
母亲咳着血沫子给书箱掸灰时,冬生正用浆糊粘补课本。顾长林蹲在门槛上卷烟,烟丝是晒干的枇杷叶。晓梅翻开最底层的《居里夫人传》,发现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准考证——那是父亲参加留苏考试的凭证,照片上的年轻人目光灼灼。
"你爸和我是校友。"顾长林突然说。烟头的红光在他指间明灭,像暗夜里的萤火虫。“六六年他送我上火车时,说’科学没有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
晓梅的眼泪砸在准考证上。她听见新安装的电动缝纫机在远处轰鸣,像催命的更鼓。冬生忽然从炕席下摸出个铁皮盒,倒出一堆分币:“姐,这是我捡橘子皮换的,给你买墨水!”
夜风卷着雪粒扑打窗纸,晓梅在煤油灯下演算习题。顾长林送来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摊在炕桌上,书页间夹着晒干的枇杷叶当书签。母亲偶尔从昏睡中惊醒,摸索着给她披上打满补丁的棉袄。
离考试还有七天时,赵家媳妇踹开了院门。她新烫的卷发落满雪碴,像只炸毛的母鸡:“苏晓梅!街道通知你去相亲!陈科长侄子…”
"我在复习。"晓梅头也不抬地画辅助线,铅笔芯"啪"地折断。
"复习个屁!"搪瓷盆砸在青砖地上,“你们家欠街道三个月房租了!马主任说了,不应这门亲事,明天就收房子!”
冬生突然像头小兽般冲出来,举着菜刀的手直发抖:"谁敢动我姐!"少年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摇晃,补丁摞补丁的棉鞋陷进雪窝。
是顾长林的二八大杠铃声打破了僵局。他车把上挂着网兜,里头是医院才有的链霉素药盒。"街道王书记特批的。"他抖开盖着红戳的介绍信,“苏婶的医药费走知青困难补助。”
赵家媳妇的骂声噎在喉咙里。她盯着药盒上的外文字母,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掐进掌心:“小顾啊,你爸的问题…”
"中央刚开过科学大会。"顾长林把车铃拨得叮当响,"要拿对付敌人的办法搞科研呢。"他转身时,晓梅看见他大衣后摆沾着油墨——那是熬夜帮人刻复习资料留下的印记。
考试前夜,母亲突然能坐起来了。她摸着晓梅磨出茧子的指尖,把父亲留下的英雄牌钢笔塞进她手心。冬生蹲在灶台前煨药,陶罐里沸腾的枇杷叶泛起细碎的泡沫。
"妈,我要是考上了…"晓梅蘸着热水擦钢笔,“厂里说考上大学要扣三个月工资抵培训费…”
"去吧。"母亲枯瘦的手指向窗外。雪停了,月光泼在顾长林送来的书堆上,那本《牛虻》的封皮正在霜色中微微发亮。“你爸总说,天亮前的星星最亮。”
天蒙蒙亮时,晓梅揣着贴饼子往考场走。胡同口的槐树挂满冰凌,顾长林正在树下跺脚取暖。他递来灌满热水的军用水壶,呢子大衣肩头落满霜花。
"作文题可能要考《科学的春天》。"他呵着白气说,“记得引用郭老的散文…”
晓梅忽然发现他围巾下藏着道血痕,像是被碎玻璃划的。电光火石间,她想起昨夜仓库传来的打斗声,还有李会计今早的窃窃私语——有人举报顾长林倒卖复习资料,保卫科的人…
"你…"她的指尖悬在半空。
顾长林把围巾往上扯了扯,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快走吧,要迟到了。"他转身时,晓梅看见他帆布包侧面裂了个口子,露出半截被撕碎的《立体几何》。
雪地上忽然响起清脆的车铃声。晓梅回头望去,看见冬生骑着不知从哪借来的自行车,后座绑着母亲的藤椅——老人裹着所有棉被,正举着输液的竹竿冲她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