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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淬火

梦想飞扬1977 茉莉奶白 2025-03-04 15:47
公交车在矿务局灰扑扑的水泥墙外刹住时,苏晓梅的布鞋已经吸饱了雨水。她护着档案袋跳下车,发现宣传栏新贴的《人民日报》被雨水冲开了边角,"自力更生"四个字正顺着水流往下淌。门岗老张头从值班室探出半个身子,搪瓷缸里的茉莉花茶腾起的热气在玻璃上结成白霜。
"苏工,王主任在三楼会议室等您。"老张头摸出牛皮纸裹着的通行证,突然压低声音:"机械厂来的运输车堵在矿务局后门三天了,说是要运走那台德国机床。"他枯瘦的食指在桌面上敲出三下,像锈蚀的齿轮卡顿的节奏。
走廊里回响着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苏晓梅踩过水磨石地面上斑驳的语录残影,忽然被转角处飞出的图纸截住去路。陈卫国正蹲在地上捡拾散落的蓝图,脖颈后凸起的骨节随动作起伏,像台精密的凸轮机构。
"传动链的镍铬合金比例不对。"苏晓梅将飘到脚边的图纸递过去,瞥见右下角用红铅笔圈出的应力参数,"德国人故意留的陷阱,热处理温度必须降到780度。"她解开档案袋,露出弟弟用蜡纸封存的试验数据。
陈卫国的喉结滚动两下,军绿色工装领口沾着几点银亮的金属屑。他忽然从裤兜掏出个铝制饭盒,掀开盖子露出裹在油纸里的芝麻饼:"你弟在纱厂锅炉房顺的焦炭,掺进耐火泥里试过吗?"碎芝麻落在图纸的坐标轴上,恰巧盖住某个被篡改的数值。
会议室门开时,铁锈味的穿堂风掀翻了王主任面前的搪瓷缸。这位革委会新调来的副主任用钢笔敲着《鞍钢宪法》封皮,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苏晓梅磨破的袖口:“苏工对德国技术倒是熟稔,令尊当年在莱茵金属…”
玻璃窗外的塔吊突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打断了后半句话。苏晓梅摸到口袋里坚硬的山核桃,父亲临终前在病床上画满公式的纱布历历在目。她将档案袋推到长桌中央,六份不同配方的淬火曲线在晨光中泛着淡蓝。
"这是用国产钼矿改良的渗碳工艺。"她指尖点在某个波浪形折线上,"德国机床的导轨硬度超标,会加速齿轮箱磨损。"会议桌下的膝盖碰到陈卫国递来的钢卷尺,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母亲在牛棚里偷偷编织的计算尺。
走廊突然炸开纷乱的脚步声,运输科小刘撞开门时,安全帽上的矿灯还在摇晃:"德国专家撤走了所有冷却液配方!"他手里的交接单空白处,洇着半个模糊的油指印。王主任的钢笔尖在文件上戳出个窟窿,恰巧穿透"技术援助"四个铅字。
陈卫国突然起身,军用水壶在桌角磕出闷响:"机械厂那批报废的滚齿机,给我两天时间。"他沾着机油的指甲划过苏晓梅的试验数据,在某个淬火温度值上划出深痕,“用盐浴炉代替油淬,齿轮芯部韧性够不够?”
窗外的白杨树突然剧烈摇晃,将1959年苏联专家留下的温度计残影投在墙上。苏晓梅摸出弟弟用弹簧片改造的圆规,在图纸边缘画出个雪花状晶格:"要往盐浴里掺纺织厂的废碱液。"她旋转圆规的角度,六道刻痕正好对应母亲在纱厂倒班的年数。
运输车轰鸣着驶离时,苏晓梅在机床导轨上发现道发丝细的裂纹。陈卫国正用改锥拆卸德国铭牌,露出底下1953年沈阳机床厂的铸造标记。他军装口袋里掉出半截红蓝铅笔,在苏晓梅递还时突然开口:“你父亲设计的双曲线齿轮,图纸还在吗?”
夜班铃响时,苏晓梅在更衣室铁柜里摸到母亲塞的饭盒。腌萝卜下压着张卷烟纸,父亲用绘图笔写的应力公式里,藏着句"梅花香自苦寒来"。她咬开山核桃的瞬间,走廊传来陈卫国调试盐浴炉的金属碰撞声,像某种隐秘的和弦。
盐浴炉里的碱液沸腾时,苏晓梅正用镊子夹着试片在蓝色火焰上翻烤。陈卫国军装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上烫伤的旧疤随着拧阀门的动作起伏,像张布满等高线的地图。试片淬入盐浴的刹那,蒸腾的雾气里浮出母亲在纱厂染坊晾晒靛蓝布匹的剪影。
"236秒。"陈卫国盯着罗马表盘,秒针划过"上海"二字时,试片表面突然绽开细密的雪花纹。他沾着氧化铁粉的指尖悬在苏晓梅鬓角半寸,终究只是拂去她肩头的盐粒:“和令尊当年在抚顺钢厂的数据只差3秒。”
车间顶棚的积雨突然砸在淬火槽边缘,飞溅的盐粒在苏晓梅手背烫出红点。她摸出弟弟用自行车链条改装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父亲手绘的晶相图:"差的那3秒,是德国人把钒含量标高0.2%。"怀表齿轮转动的声响混着雨声,竟与纱厂织布机的节奏莫名契合。
王主任带着审查组闯进来时,陈卫国正用刮刀剔除德国机床导轨的裂纹。苏晓梅瞥见档案袋边缘探出的俄文文件,那是父亲在莫斯科动力学院交换时的成绩单复印件。审查组戴红袖章的青年抓起淬火试片,金属断面在日光灯下泛着诡异的青紫。
"苏工对修正主义技术倒是如数家珍。"青年用钢笔帽敲打试片,溅起的盐粒在《鞍钢宪法》封皮上蚀出白斑,"听说你母亲在牛棚里还用计算尺?"他鞋跟碾过地上散落的蜡纸,恰好踩碎弟弟用纱厂废纱缠裹的测温笔。
陈卫国突然将改锥砸在机床底座,金属碰撞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他拎起淬火槽旁沾满油污的帆布包,倒出三种不同配方的盐块:"革委会批的技改方案里,可没说不能用纺织厂废料。"帆布内衬露出半截红头文件,1958年"大炼钢铁"的油墨印痕尚未褪尽。
审查组离开后,苏晓梅在更衣室铁柜发现半包大白兔奶糖。糖纸里裹着张泛黄的《少年报》,1965年全国青少年科技竞赛的获奖名单上,她和陈卫国的名字隔着三行铅字遥遥相望。窗外的广播正在播报唐山大地震的消息,震波仿佛顺着铁丝网爬进车间,摇碎了盐浴炉表面刚凝结的碱壳。
深夜调试机床时,陈卫国军用水壶里飘出茉莉香。苏晓梅接过壶盖抿了口,尝出母亲在纱厂医务室领的消炎药味。"导轨裂纹用钎焊补不上,"他忽然指向机床内侧的铸造编号,"除非能找到沈阳厂当年的高锰钢焊条。"手指擦过苏晓梅掌心的山核桃,老茧刮蹭的触感让两人同时缩手。
弟弟翻墙送焊条那晚,月亮裹在纱厂烟囱的煤灰里。苏晓梅摸到他书包里藏着的《无线电》杂志,扉页上画满齿轮传动的收音机结构图。"姐,我把厂里报废的东方红拖拉机变速箱拆了。"少年从裤兜掏出用滚珠轴承改装的陀螺,转动时竟带起微弱电流点亮了小灯泡。
焊接火光亮起的瞬间,苏晓梅在机床底座瞥见父亲用俄文刻的缩写。陈卫国握着焊枪的手稳如车床卡盘,飞溅的钢花落在他挽起的裤脚,烫穿了补丁下隐约可见的"红卫兵"字样。盐浴炉突然发出爆鸣,两人扑向控制阀时,苏晓梅的辫梢缠住了陈卫国胸前的钢笔帽。
黎明时分,修复的机床加工出第一枚齿轮。苏晓梅将齿轮浸入弟弟调配的蓖麻油,金属表面浮出细密的网状纹路,与父亲病榻上画的晶格图完全重合。陈卫国用游标卡尺量完齿距,突然拆开钢笔,取出珍藏的1965年科技竞赛纪念徽章:“当年你做的双轨蒸汽机车模型…”
厂区突然响起刺耳的哨声,王主任带着机械厂的人冲进车间。德国机床的铭牌被焊枪融化扭曲,露出底下"沈阳第一机床厂1953"的铸字。审查组青年举起相机时,陈卫国突然将齿轮抛进盐浴炉,飞溅的碱液在镜头玻璃上蚀出蛛网纹。
"这是用纺织厂废碱和矿渣改良的淬火工艺。"苏晓梅将试验数据拍在《人民日报》头版的"自力更生"标题上,油墨未干的社论被她指尖的盐粒刮花,"德国人的渗碳配方,比不上鞍钢的钼矿粉。"她解开工作服第三颗纽扣,露出母亲用纱厂废线钩织的衬衣领,上面别着父亲留下的苏联技术员徽章。
运输车最终空载而归那日,苏晓梅在机床导轨裂缝处发现朵盐晶花。陈卫国正用刮刀清理焊渣,突然从工作台抽屉摸出个铁皮盒。盒里躺着枚用齿轮边角料打磨的顶针,内侧刻着道微积分公式——正是当年科技竞赛时,他偷看过苏晓梅的解题步骤。
纱厂下班的汽笛声里,苏晓梅将顶针套上无名指。盐浴炉余温未散,在车间墙面投出两人交叠的剪影,恍若父亲图纸上精密咬合的传动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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