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顶的水珠落在钢渣上,炸开细小的硫磺味。苏晓梅将那片凤凰尾羽状的残片揣进工装裤口袋,淬火池里新浇铸的钢锭正在发出暗红色的光。溶洞深处传来铁轨车的轰鸣,运输班的老吴头举着马灯吆喝:“三号炉的料到了!”
"小苏,王主任叫你!"政工科的小刘踩着满地钢屑跑来,崭新的解放鞋在油污里打滑。他脖颈上挂着红绳拴的哨子,随着喘息在胸前晃荡,“说是要核对上季度淬火记录。”
苏晓梅摸出棉线手套,指节处的补丁蹭过登记簿的毛边。穿过堆满废钢的通道时,她望见厂区宣传栏新贴的大字报,浆糊未干的红纸被穿堂风掀起一角,"警惕技术权威复辟"的标语下,隐约露出半张父亲当年在鞍钢的劳模照片。
王建军办公室的蜂窝煤炉烧得正旺,搪瓷缸里的高沫茶飘着油花。他新换的深蓝中山装口袋里,别着三支英雄牌钢笔:“听说你给淬火液配比提了改良方案?”
"日伪时期的老配方废品率高。"苏晓梅翻开记录册,指尖在三月十七日的钢号上停顿。那天溶洞渗水导致淬火温度异常,却在意外中得到了韧性最佳的钢件,“我想试试调节硫氰酸钾浓度…”
话没说完,档案柜突然吱呀作响。新任革委会副主任陈国柱从里间转出来,翻毛领的军大衣扫落一摞文件:“苏技术员倒是敢想敢干,就是不知道这改良方案里,有没有掺和留苏专家的修正主义思想?”
墙上的电子管喇叭突然播起新闻,盖过了溶洞深处的钢水沸腾声。苏晓梅望着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君子兰——那是陈卫国离厂前留下的,此刻正将枯黄的影子投在"安全生产标兵"的奖状上。
深夜交班时,苏晓梅在更衣室铁柜底层摸到个油纸包。陈卫国的字迹被蒸汽熏得模糊:"襄江机械厂引进苏式淬火机床,图纸附后。"泛黄的图纸边缘粘着鸡蛋糕碎屑,某个参数标注处画着小小的凤凰图腾。
防空洞口的值班室亮着昏黄的灯,苏晓梅就着马灯比对两套图纸。父亲留下的俄文笔记突然从《毛选》封皮里滑落,泛黄的公式与陈卫国标注的淬火曲线竟完美契合。溶洞顶的渗水珠突然砸在图纸上,将凤凰尾羽的纹路晕染成钢渣的形状。
"姐!"冬生的声音混着风雪卷进洞来。少年裹着厂里淘汰的棉门帘,解放鞋用麻绳捆着防滑,“妈咳血了,赵婶说再不送医院…”
苏晓梅手里的游标卡尺当啷落地。她摸出缝在内衣兜的工资袋,这个月刚补发的六块七毛钱还带着体温。弟弟的棉袄袖口又短了半寸,手腕上冻疮结着紫红的痂。
急诊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苏晓梅望着缴费单上的数字,钢笔尖在"手术押金"栏洇开墨团。走廊尽头,赵家媳妇正跟护士嚷嚷:“苏家丫头在国营大厂上班,还能赖了医药费?”
太平间方向飘来烧纸钱的味道,冬生突然抓住她的胳膊:“姐,我去找陈哥借…”
"他上个月刚调去五七干校。"苏晓梅把缴费单折成方胜,指甲在"葡萄糖注射液"字样上掐出月牙痕。护士推着氧气瓶经过时,她瞥见母亲灰白的脸映在玻璃窗上,像张被揉皱的钢材质检报告。
回到厂区已是凌晨,淬火池的余温在睫毛上凝成霜。苏晓梅摸出珍藏的凤凰钢渣,在值班室铁砧上敲击出清脆的颤音。父亲笔记里的俄文术语突然在脑海闪现,她抓起粉笔在水泥地上演算,纷乱的公式渐渐拼成淬火温度曲线。
晨光爬上溶洞口的语录牌时,苏晓梅攥着改良方案敲开王建军办公室。陈国柱正在泡麦乳精,搪瓷缸上的红双喜字样映着苏晓梅通红的眼:“我们要的是政治过硬的方案,不是留苏遗毒…”
"如果成功,废品率能降三成。"苏晓梅展开沾着钢灰的图纸,凤凰尾羽的纹路恰好盖住某个俄文字母,“厂里今年还能多完成吨战备钢指标。”
王建军摩挲着保温杯上的劳模奖章,忽然望向墙上的生产进度表。泛黄的纸上,用红笔标注的缺口像道狰狞的淬火裂纹。
试验批次的钢锭入炉那日,苏晓梅在淬火池边见到了陈卫国。他军大衣下露出劳动布工装,手里攥着襄江机械厂的介绍信:“听说你们要搞新式淬火?”
溶洞顶的水珠落在烧红的钢件上,激起的蒸汽模糊了两人之间的标语牌。陈卫国带来的苏式淬火参数表上,某个温度值被铅笔重重圈起,与苏晓梅改良方案中的关键点不谋而合。
"凤凰淬火要过九遍水。"他突然压低声音,手指在池沿快速画出晶格图,“就像我们…”
高音喇叭突然播放革命歌曲,盖过了后半句话。苏晓梅望着池中渐渐成型的钢锭,那泛着青光的表面正浮现出细密的凤凰纹。陈卫国的背影消失在运输轨道的迷雾中时,她摸到口袋里多出的五斤全国粮票。
批斗会召开那天,苏晓梅正在车间调试新淬火机床。陈国柱带着红袖章冲进来,将父亲那本俄文笔记摔在控制台上:“难怪改良方案这么熟,原来抄的是苏修技术!”
溶洞里的回音将呵斥声放大数倍,苏晓梅望着仪表盘上跳动的温度值:“王主任签字批准的试验…”
"他现在自身难保!"陈国柱踢翻淬火液桶,硫氰酸钾溶液漫过苏晓梅的劳保鞋,“你这种出身的人搞技术,就是给社会主义埋定时炸弹!”
淬火池突然爆出耀眼的蓝光,新式机床的警报器发出刺耳鸣叫。苏晓梅扑向控制台时,陈卫国的声音穿透混乱:“降温度!保持硫氰酸钾浓度!”
当第一块合格的战备钢印上凤凰徽记时,苏晓梅在庆功会上收到了母亲的病危通知。会场横幅的红纸屑落在电报上,将"速归"二字染得像淬火池里的钢花。王建军递过奖状时低声说:“厂里特批了十五天假,但年终标兵评选…”
北上的列车喷着白汽驶入月台,苏晓梅攥着牛皮纸袋里的链霉素药盒。车窗倒影里,陈卫国正将饭盒塞给搬运工,军大衣下露出半截淬火机床图纸。车开动时,他忽然追着车窗喊:“九死九生,方成真钢!”
声音被汽笛扯碎在铁轨间。苏晓梅摸出那片凤凰钢渣,发现不知何时已被体温焐出了六边形晶格纹。车过襄江大桥时,她望见对岸新建的淬火塔正在夕阳下流转虹光,像极了父亲照片里第聂伯河畔的冶金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