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钢花照夜白

冬生课本扉页上的淬火塔图纸在虹光里颤动，苏晓梅看见少年指甲缝里的钢灰随着光影明灭闪烁。高音喇叭里的公报声突然被尖锐的哨音切断，陈国柱摔碎的搪瓷缸在雪地里滚出老远，蓝底白字的"抓纲治国"标语残片粘在冰面上，像淬火池里漂浮的氧化皮。
"姐，王主任说顶岗名额下周截止。"冬生把课本塞进劳保服内兜，冻红的鼻尖蹭过苏晓梅围巾上凝结的冰晶。那条墨绿色围巾是母亲用苏联呢子大衣改的，毛料接缝处还留着《真理报》油墨印染的铅灰。
陈卫国军大衣上的烤红薯香气混进淬火池的硫磺味里。他掏出钢钳在池边铁板上刻下新的参数公式，火星溅在苏晓梅的劳保鞋上，烫出细小的焦痕。"明天开始做低温淬火试验，"他的俄语词典从衣袋滑落，书页间露出半张鞍钢老照片，“需要个懂看金相图的记录员。”
技术科的白炽灯管在寒夜里嗡嗡作响。苏晓梅用母亲留下的铜柄放大镜观察钢样，镜框边缘磕碰的豁口将陈卫国的侧脸切割成光斑。他正在翻译日文说明书上的冷却曲线，钢笔尖突然顿在"奥氏体转变"的标注旁——玻璃窗映出陈国柱举着红袖章在厂区巡逻的身影。
"把灯关了。"陈卫国压低声音时，喉结上的汗珠滚进中山装领口。黑暗骤然降临的瞬间，苏晓梅的手肘碰翻搪瓷缸，半凉的茶水在俄文笔记上洇出渤海湾的形状。两人蹲在桌下收拾残页时，陈卫国呼吸间的红薯甜香拂过她冻僵的耳垂。
防空洞顶的渗水在钢渣堆上冻出钟乳石般的冰柱。冬生举着煤油灯照亮报废的淬火液循环泵，灯影里晃动着少年用钢丝自制的三角函数教具。"王主任说顶岗工资够买三本《数理化自学丛书》。"他说话时哈出的白气在泵体表面凝成霜花，手指在结冰的阀门外壳上画着抛物线。
苏晓梅突然抓住弟弟的手，劳保手套的棉纱勾住他校徽别针："明天去教务处交学费。"她从内袋掏出裹着油纸的工资袋，母亲临终前缝在棉袄夹层的五元纸币粘着体温。冬生校服第二颗纽扣的线头突然崩开，滚落的纽扣在钢渣上弹跳，发出类似淬火机床启动时的哒哒声。
技术论证会的横幅在朔风里猎猎作响。陈卫国掀开油布的动作太猛，裹着冰碴的寒风灌进试验台，改良机床的仪表盘瞬间蒙上白霜。陈国柱的冷笑还凝在嘴角，苏晓梅已经将搪瓷缸里的温水泼向操作面板——融化冰层的水珠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标语上流淌成河。
淬火池腾起的热浪融化了厂区路面积雪。苏晓梅握着温度计的手套被蒸汽打湿，陈卫国突然扯下自己的围巾裹住她冻僵的手指。羊毛纤维里残留的钢渣刺痛皮肤，却在测温表骤降的数值里燃起奇异的灼热。当第一块低温淬火钢锭露出凤凰纹路时，对岸家属楼传来手风琴版的《喀秋莎》。
冬生顶岗工作的前夜，苏晓梅在缝纫机前拆解父亲的旧工装。蝴蝶牌缝纫机的铸铁踏板发出吱呀声响，机针穿透呢料时带出鞍钢劳模奖章的金属线头。少年蜷缩在铺着俄文报纸的床板上，月光透过糊窗的《参考消息》，在他脊梁上印出"改革开放"的铅字轮廓。
防空洞里的秘密试验持续到立春。陈卫国用报废泵零件改造的冷却系统开始运作时，洞顶冰柱坠落在淬火液里，炸开的硫磺雾气中浮现出父亲笔记里的特殊金相结构。苏晓梅记录数据的钢笔突然断墨，陈卫国咬破手指在记录本上续写参数，血珠渗进纸纤维时，防空警报惊飞了在淬火塔筑巢的麻雀。
全厂技术评比当天，陈国柱带来的苏联专家盯着改良机床的凤凰纹钢锭，放大镜片在虹膜上投出淬火池的倒影。当老专家用中文说出"哈拉少"时，陈卫国耳后的新月形伤疤在阳光下泛红。苏晓梅看见他军大衣内袋露出半截红头文件——封皮上"九号仓库"的钢印正在融化。
傍晚的淬火池边，陈卫国将鞍钢老照片放进苏晓梅掌心。两张泛黄的相纸在暮色里拼合，他们的父亲隔着载光阴在钢铁洪流中握手。第一滴春雨落在淬火池的瞬间，厂区广播响起《祝酒歌》，陈卫国的手指擦过苏晓梅手背的冻疮，在钢轨上画出的函数曲线正指向凤凰纹路最亮的星芒。
冬生穿着改小的工装来送夜班饭盒时，淬火塔的探照灯正好扫过家属楼。少年胸前崭新的厂徽与苏晓梅的并排躺在窗台上，月光将两个徽章上的钢花投影在天花板，宛如1979年春天最明亮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