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淬火成钢

陈卫国布满烫伤疤痕的手指悬在德国进口的温控仪表面，春雨顺着斑驳的钢梁滴落在军绿棉袄肩头。他保持着半蹲姿势已有分钟，耳畔是合资轧机发出的异常嗡鸣，像极了当年在珍宝岛冰面上开裂的坦克装甲。
"老陈！"值班员举着手电冲进车间，胶鞋在水门汀地面踏出凌乱水花，“三号轧辊温度又超了！”
铸铁地沟蒸腾的热气里，陈卫国摸出军用水壶抿了口茉莉花茶。茶汤早已凉透，混着喉头泛起的铁锈味直往胃里坠。他摸黑拆开配电箱，俄文标注的电缆与德文标识的继电器在应急灯下泛着冷光，恍惚看见六年前谢尔盖父亲蹲在同样的位置，用计算尺敲打苏式轧机的铸铁基座。
"卫国！"苏晓梅裹着蓝布工装冲进来，发梢沾着夜雨凝成的霜。她将俄德双语的维修手册按在潮湿的管线上，泛黄纸页间夹着女儿用蜡笔画的齿轮图，“雪绒说振动频率像她算术本上的正弦曲线…”
话音未落，轧机突然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陈卫国猛地拽过妻子护在身后，苏联时期浇筑的混凝土立柱簌簌震落碎屑。他摸到晓梅腕间微微发烫——那只用德国轴承与苏联铆钉改造的手镯，此刻竟与设备共振发出蜂鸣。
"退后！"陈卫国将军大衣甩给妻子，抓起谢尔盖父亲遗留的梅花扳手。铸铁扳手上的西里尔字母硌着掌纹，与德国工程师赠送的绝缘手套摩擦出青蓝火花。当扳手卡住失控的传动轴时，他忽然想起女儿昨天蹲在厂区梧桐树下，用冰棱在雪地上画的能量守恒公式。
苏晓梅扑到控制台前，冻僵的手指在俄文键盘上翻飞。显示屏幽蓝的光映着她眼尾新添的细纹，合资协议里"技术融合"的铅字突然在脑海中炸开。她摸出贴身珍藏的列宁勋章——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念想，此刻正贴着心跳发烫。
"卫国！松三圈法兰螺栓！"她的喊声撞在布满冰棱的车间顶棚。德式液压阀泄压的嘶鸣声中，谢尔盖父亲手稿里的抛物线公式与女儿画的曲线轰然重合。当陈卫国将军用改锥插入第七个定位孔时，失控的轧机终于发出老火车头熄火般的叹息。
晨光穿透油污的玻璃窗时，陈卫国瘫坐在苏联时代的铸铁检修梯上。晓梅正用酒精棉擦拭他虎口震裂的伤口，合资设备投下的阴影里，德国工程师留下的黑啤易拉罐与谢尔盖父亲的搪瓷缸静静并立。
"雪绒该考初中了。"晓梅突然开口，棉纱在碘伏里洇开褐色的花，"子弟学校说要加开德语课…"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丈夫军装肘部的补丁——那是用德国设备包装布缝的，靛蓝斜纹布上还印着巴伐利亚机械厂的徽标。
陈卫国摸出铝饭盒，格瓦斯泡馒头的气味在晨雾中弥漫。他望着中德技师合力安装的新轧机，忽然从工具包底层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整齐码着计划经济时代的粮票，最上层是女儿用齿轮零件拼的"全家福"。
厂区广播突然响起《咱们工人有力量》，大喇叭震得顶棚积雪簌簌直落。苏晓梅望着维修日志上并排的中俄德三种签名，听见女儿在梦里背过的元素周期表突然与设备启动的嗡鸣共振。她将列宁勋章轻轻按在控制台德文标识上，冰凉的金属表面渐渐有了人的体温。
雨夹雪拍打档案室气窗时，陈卫国在谢尔盖父亲的手稿背面发现了新公式。泛黄图纸上的演算痕迹穿越七年光阴，与德国设备说明书上的数据严丝合缝。他摸出女儿落在工具箱里的蜡笔，在两种文明的交汇处画了朵并蒂钢花。
下班铃响彻厂区时，苏晓梅在更衣室镜前发现第一根白发。蓝布工装口袋里，合资项目的奖金信封硌着去年未报销的药费单。当她瞥见镜中反射的列宁勋章与德国胸针时，忽然想起父亲烧毁的俄文词典扉页上，用钢笔描摹的喀秋莎火箭炮结构图。
胡同深处飘来冬储白菜的发酵味，苏晓梅在供销社门口撞见攥着副食本的女儿。雪绒正用轴承手镯勾着新到货的德式扳手模型，冻红的小脸贴着橱窗呵出白雾：“妈妈，这个和谢尔盖爷爷的图纸…”
晚风卷起计划经济时代最后的购粮证残页，陈卫国的军靴踏过中德技术交流会散落的传单。当他看见妻女站在橱窗前的身影时，忽然想起六年前同样的暮色里，晓梅攥着高考通知书在井台边发抖的模样。退伍军人从内袋掏出珍藏的蓝铅笔——笔杆上"技术攻关标兵"的金漆早已斑驳，却在雪绒眼中亮过所有进口仪器指示灯。
夜雨再次落下时，三代人的命运在铸铁地沟蒸腾的热浪中悄然焊接。苏联老轧机基座里沉睡的钢屑，正与德国精密轴承摩擦出新的时代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