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德国不锈钢管上流淌成河,苏晓梅笔尖悬在信纸上许久,终究没敢写母亲咳血浸透牡丹枕巾的事。陈卫国将修好的苏联表带轻轻放在窗台,军用水壶里新煮的咖啡在春夜里冒着热气,混着茉莉残香凝在玻璃上的水珠里。
"妈妈,施爷爷的钢珠在唱歌。"雪绒忽然在图纸堆里翻身,轴承手镯撞上老式台灯,将中德合资的液压图纸映出细碎光斑。苏晓梅正要给女儿掖好棉袄,厂区突然传来金属断裂的脆响。
两人冲进车间时,德国进口的液压阀正在苏联老传动轴上疯狂震颤。安娜·施密特赤脚站在操作台前,金发辫散开半截:"传动轴温度超过临界值!"她指着德文仪表的手在发抖,轴承手镯在警报红光中叮当乱撞。
苏晓梅摸到传动箱的手猛地缩回——铸铁外壳烫得能烙饼。陈卫国已经抄起消防斧劈开冷却管阀门,年代铺设的苏联输水管发出哮喘般的轰鸣。混着铁锈的冷水浇在德国精密阀门上,腾起的白雾里浮着机油与茶垢的怪味。
"温度降了!"安娜突然用中文尖叫。小周扑在压力表上念读数,蓝工装后背洇出冷汗的深痕:“苏工,德国人设计的冷却系统根本带不动咱们的老设备!”
晨光爬上德制压力表时,七个报废齿轮在废料箱里堆成小山。王主任捏着中德双语事故报告,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施耐德先生要求暂停改造项目,德方认为…"他突然瞥见苏晓梅手背上烫起的水泡,后半句卡在喉头。
"他们认为苏联设备该进博物馆。"苏晓梅用棉纱缠住伤口,"但要是拆了老传动轴,下个月军工订单的异型钢就轧不出来。"她转身指向墙上的生产计划表,父亲用俄文标注的军工参数在晨光中泛黄。
陈卫国突然敲响车床导轨,军用水壶里的咖啡早已喝干:"东郊机械厂刚报废的苏式轧机,或许能拆零件。"他退伍证从兜里滑出半截,七年前在珍宝岛冻伤的左腿又开始隐隐作痛。
雪绒就是这时抱着铝饭盒闯进来的。小姑娘踮脚把冷掉的棒子面粥摆上操作台,轴承手镯缠着彩色粉笔:"妈妈,施爷爷寄的包裹在门卫室。"她歪头看安娜调试仪表的样子,忽然把粉笔塞进德国姑娘手心:“姐姐教我写’液压’好不好?”
拆解报废轧机的活比预想艰难。苏晓梅在机械坟场找到那台1958年产的老伙计时,乌鸦正啄食齿轮箱里的棉纱。陈卫国猫腰钻进传动舱,军用手电扫过结满油垢的斯大林勋章浮雕——这是当年苏联援建时的特殊印记。
"小心!"苏晓梅突然拽住他裤脚。生锈的检修梯轰然倒塌,激起的老鼠撞翻了安娜带来的德国工具箱。精密量具散落在油污里,红头绳扎麻花辫的德国姑娘却仰头盯着横梁:“苏!看那个液压缓冲器!”
暮色将倾时,三人蹲在厂区围墙根拼装零件。安娜用德语哼着《喀秋莎》,陈卫国拿锉刀打磨斯大林勋章上的锈迹。苏晓梅摸着缓冲器上依稀可辨的俄文编号,突然想起父亲在武斗中烧毁的笔记本里,似乎有过类似设计。
"妈妈!"雪绒举着挂号信冲过来,轴承手镯缠着半融的绿豆冰棍,"医院说姥姥要用进口药…"孩子的声音戛然而止,挂号信背面粘着的药费单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陈卫国起身时带翻了零件箱,德国游标卡尺插进雪堆。他摸出揣了三天的夜班补助票,却发现连进口药的零头都不够。安娜突然用中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可以发电报给父亲…”
"不用。"苏晓梅把药费单折成纸飞机,"劳保科说下周能报百分之。"她望着纸飞机栽进德制冷却池,忽然抓起液压改造图冲向技术科。陈卫国追到门口时,见她正把雪绒的粉笔画扫描进正式图纸——德国姑娘教的中德双语标注旁,赫然添了个戴红领巾的小太阳。
深夜的抢修被母亲的病危电话打断。苏晓梅冲进卫生所时,冬生正跪着擦洗地上的血痰。少年工装裤膝盖磨得发白,手里攥着技校发的三级车工证:“姐,我跟黑市老刘说好了,接私活加工零件…”
"胡闹!"苏晓梅劈手夺过车工证,发现内页夹着张夜班食堂的馒头票。母亲在帘子后发出浑浊的呻吟,列宁铜像在床头柜上倒着,压住半张泛黄的苏联侨民医疗证。
安娜就是这时抱着德国药箱闯进来的。金发姑娘白大褂下露出东北大花袄,轴承手镯缠着红十字绷带:"我在慕尼黑医学院培训过…"她掀帘子的手被陈卫国拦住,退伍兵沉默地亮出满是烫伤疤痕的掌心,那里躺着一支国产肾上腺素。
母亲平稳后,苏晓梅在走廊撞见蹲着吃冷馒头的冬生。少年把三级车工证塞回裤兜:"姐,厂里要搞优化组合,八岁的王婶子都转岗去糊火柴盒了…"他忽然摸出个热乎的铝饭盒,“陈哥让我带给你的,说是德国咖啡煮的中药。”
轧机重新轰鸣是在三天后的雨夜。改造后的液压系统带着斯大林勋章浮雕稳健运转,德制压力表的指针首次与苏式传动轴达成共振。王主任捧着新签的军工订单进来时,雪绒正骑在陈卫国脖子上贴安全生产标语。孩子腕上的轴承手镯映着炉火,将中德俄三国的金属融成了钢水的颜色。
"妈妈快看!"雪绒突然指向窗外。春雨裹着桃花掠过老厂区,苏联援建时种的白桦树正在抽芽,新叶掩映间,安娜正教女工们用德语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陈卫国悄悄将军用水壶挂在苏晓梅的工具箱上,壶里装的不再是咖啡,而是雪绒用绿豆冰棍钱买的茉莉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