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茶香在液压机轰鸣中骤然消散,苏晓梅的手指僵在操作台红色急停按钮上方。三号铣床突然爆发的尖锐啸叫惊得几个女工打翻了铝饭盒,玉米面饼滚落在积着机油的地面,被冲过来的陈卫国踩成扁平的泥黄色圆片。
"退后!"这个总爱把军装领扣系到最顶的退伍兵横臂拦住人群,腰间钥匙串撞在车床防护罩上叮当作响。他布满冻疮的手背擦过苏晓梅的工装袖口,将半截德文标签的密封圈踢进废料堆。
安娜挤开人群时,海鸥牌相机的皮质肩带勾住了配电箱的铁丝网。她浅褐色的鬈发在蒸汽里蓬成朵蒲公英,俄语惊呼脱口而出:"这是德国莱茵公司七五年产的定位销!"沾着机油的指尖挑起那枚暗银色零件,镀铬层在日光灯下泛着病态的蓝光。
车间墙上的安全生产标语突然被风掀起一角,苏晓梅看着"备战备荒"的毛笔字在陈卫国背后摇晃。七年前父亲咳在《金属学》扉页的血迹似乎重新洇开,那年技校后墙贴满"打倒反动技术权威"的大字报,母亲把俄文教材一页页撕碎混进煤球里烧。
"国产机床装洋零件,就像让骡子穿高跟鞋。"陈卫国的铁皮烟盒重重拍在操作台上,盒盖上红漆喷的八一军徽磕掉块漆。他盯着安娜胸前那支景泰蓝钢笔,那是上个月港商参观团留下的礼物,“某些同志要注意立场,别被糖衣炮弹…”
"总比用掺了铝粉的轴承强!"安娜突然改用带着吴语腔的普通话,从工装裤口袋掏出个泛黄的信封。苏联邮戳上列宁侧影已经模糊,露出里面半张被红蓝铅笔划满的数据表,“沈阳机床厂五三年的技术援助档案,当时你们用铸铁件冒充…”
苏晓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认得那个信封,上周在技术科见到时,档案袋封口还盖着"机密"字样的钢印。墙角换气扇将油污味的空气搅成漩涡,她忽然听见弟弟冬生在黑市倒卖轴承时哼的小调——“凤凰飞进麻雀窝,洋钉要换土秤砣”。
尖锐的哨声撕裂了胶着的空气。厂区广播突然播放防空警报试鸣,所有日光灯管在蜂鸣器震动中嗡嗡颤抖。陈卫国条件反射地扑向电闸箱,军用水壶撞在机床底座发出闷响,安娜趁机将德国零件塞进苏晓梅的工具包。
"明天去红星拖拉机厂技术交流。"老厂长不知何时出现在车间门口,中山装口袋露出半截注射器的玻璃管。他蜡黄的手指在苏晓梅和安娜之间来回摆动,最终停在悬着蛛网的换气扇前,“小苏跟着学学数控编程,安娜同志负责翻译资料。”
暮色染红车间西窗时,苏晓梅在更衣室发现工具包夹层多了张华侨商店的糖果票。安娜的帆布衣柜里飘出檀香皂的气息,与陈卫国晾在铁丝网上的军用绑腿味道纠缠不清。她望着窗台上那盆蔫了的君子兰,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用俄语念叨的"淬火温度曲线"。
当最后一班电车拖着辫子驶过厂门,苏晓梅在存车棚阴影里撞见冬生往板车上装木箱。月光下"小心轻放"的俄文字母泛着磷火般的幽蓝,和她白天在德国零件上看到的生产批号如出一辙。弟弟脖颈处新添的上海牌手表反光刺痛了她的眼睛,那表盘颜色竟与安娜的景泰蓝钢笔别无二致。
"姐,妈要的止痛片。"冬生咧嘴露出镶金的门牙,递来的玻璃药瓶上贴着日文标签。他军大衣下摆沾着红星拖拉机厂特有的绿色油漆,脚上那双三接头皮鞋正是港商参观团带来的样式。
苏晓梅后退时踩碎了不知谁丢弃的半导体零件,锗晶体在月光下像凝固的血珠。存车棚顶棚的铁皮在风中呜咽,恍惚间她听见七岁那年抄家的红卫兵用枪托砸碎母亲陪嫁的留声机,父亲把俄文笔记塞进她打着补丁的棉袄里。
夜班工人交接的自行车铃惊散了记忆的碎片。苏晓梅攥着药瓶奔向厂医院,值班室里《赤脚医生手册》正翻在"三线建设工伤处理"章节。母亲蜷缩在走廊长椅上,怀里紧抱着父亲那件千疮百孔的卡其布工装,袖口还沾着七年前咳在上面的暗褐色血迹。
"卫国同志送来的止疼片。"护士指着床头柜上的铁皮盒,盒盖上八一军徽被磨得发亮。苏晓梅掀开盒盖时,陈卫国手抄的《车床安全操作守则》从止痛片下露出一角,泛黄的纸张上还粘着不知哪个车间的铜质垫片。
月光透过病房窗棂将一切割成碎片。苏晓梅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白天那枚德国零件在安娜掌心折射的冷光。父亲用俄文写在《金属学》扉页的"γ-Fe晶格常数"在记忆里浮现,与安娜带来的数控编程手册上跳动的二进制代码渐渐重叠成命运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