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田的露水还在铁青色麦穗上打转,林婉宁的指尖已经触碰到自走式收割机的铸铁齿轮。这台由父亲图纸还原的机器蹲踞在田垄间,十二组青铜镰刀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柴油发动机表面凝结的冰碴子正被初阳融成细流,蜿蜒着渗进1972年深秋的冻土。
"三队集合!"沈秋芸的哨声刺破薄雾。女知青们褪色的军绿棉袄在田埂上连成灰扑扑的潮水,沈秋芸胸前的镀铜主席像章却亮得晃眼。林婉宁看见她攥着红头文件的手指关节发白,那是省农科院特批的试验田验收通知——只要今日收割数据达标,父亲设计的农机就能在全国推广。
陆知行从驾驶舱探出半个身子,军大衣领子沾着机油:"预热完成,随时能启动。"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林婉宁眼前散开,露出那双总在农机零件堆里找她身影的眼睛。林婉宁刚要应声,就听见沈秋芸的高跟皮靴碾过田埂的冰碴:“林技术员,这铁疙瘩要是割坏一株麦穗,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
晨雾散尽的刹那,柴油机轰鸣撕裂寂静。青铜镰刀矩阵旋出银亮弧光,林婉宁攥紧记录板的手指突然被陆知行的手掌覆住,他掌心的茧子硌着她冻僵的指节:"看穗粒。"十二组镰刀精确掠过麦秆三寸处,沉甸甸的麦穗如金色瀑布倾泻进脱粒仓,而带着青色年轮的麦秆依然倔强挺立。
"亩产四百二十斤!"会计老周拨算盘的声调都变了。围观的老农颤巍巍捧起麦穗,黧黑的脸膛映着金灿灿的麦芒:"这铁牲口,比二十头骡子还能干!"人群突然爆发的欢呼声里,林婉宁看见父亲实验室那盏总在深夜亮着的台灯,终于化作收割机排气管喷出的淡青色烟圈,在公社上空画出一道弯曲的图腾。
沈秋芸的圆头皮鞋却重重踢在履带上:"收割机要充公!"她展开的文件上,"特嫌家属"四个字被红笔圈得狰狞,"除非林婉宁同志能证明自己的革命立场——"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骡马嘶鸣。十八架马车载着公社粮仓的陈年麦种,正沿着结冰的机耕路歪歪扭扭驶来,车辙在阳光下泛着可疑的霉斑。
林婉宁的棉鞋陷进冻土。她认得这些1958年深翻地时埋下的战备粮,潮湿霉变的麦种在麻袋里胀破缝线,暗绿色的菌丝正顺着车辕爬向金灿灿的新麦堆。陆知行突然跃上驾驶台,收割机轰鸣着横挡在车队前方,飞转的青铜镰刀在冷风中啸叫成一道钢铁长城。
"让开!这些麦种要和新收的良种混合播种!"沈秋芸的红袖章几乎戳到林婉宁鼻尖。老农们蹲在地头闷头抽旱烟,会计的算盘珠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林婉宁摸到兜里那颗被体温焐热的金属麦种——那是父亲用怀表齿轮改造的播种器核心——突然大步走向霉变的粮车。
"要掺种可以。"她扯开麻袋时霉粉在朝阳里纷飞如雪,"但得用收割机的筛选器!"陆知行几乎瞬间就领悟了她的意图,十二组青铜镰刀突然调转方向,在众人惊呼声中削开所有麻袋。霉变的麦粒如黑雨倾泻,却在经过旋转筛网时被精准分离,金黄的良种如星辰坠入播种箱,暗沉的腐粒则簌簌落进冻土裂缝。
沈秋芸的咆哮淹没在突降的冬雨里。林婉宁站在收割机投下的阴影中,看着老农们用皲裂的手掌捧起筛选后的麦种,那些长满冻疮的指头轻轻拂过青铜镰刀上的俄文编号——那是父亲在东北劳改时,用冻僵的手指在拖拉机零件上偷刻的技术参数。雨水顺着她的列宁装衣领灌进后背,却在触到胸前那枚偷偷藏着的父亲照片时,蒸腾成无人看见的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