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城大街。
两名护卫正在打人,一个锦衣公子立在一旁。
他衣着华贵,一双桃花眼颇为清丽。但眉宇间充斥的骄纵狂妄,生生把一个粉玉公子变成凶神恶煞。
他语气凶恶,对着地上的少年大喊:“平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离府!今天我就要好好教教你,什么是为奴的本分!给我狠狠地打!”
那个被叫做“平安”的少年无力反抗,只蜷缩在地上,任由两个护卫拳打脚踢。
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但没人上前阻拦,只是小声议论。
“哎呦,这萧魔王也太狠了吧。人都快被他打死了。”
“听说呀,这仆人是来给他大哥买药的,被他撞见了就打成这样。”
“哎呀,他是不是不想让他大哥活啊?”
“嘘嘘嘘!你们少说两句!也不看看那是谁!想找打了是不是?以后不想在随城混了是不是?”
说闲话的几人立刻住了嘴。
阿瑶在一旁听着,也是连连点头。随后,她抄起砖头,砸向桃花眼。
嘻嘻嘻,她想打架。而且,她又不住在随城。
萧魔王被破了头,眼泪鲜血一起流,狼狈又滑稽。
周围的人憋得很辛苦,只有阿瑶放声大笑,笑声透九霄。
萧魔王从小横行霸道,何时受过这种委屈。看着大笑不止的阿瑶,他咬牙切齿对着护卫吼道:“还不快给我抓住她!”
护卫们个个虎背熊腰,都是练家子,平常成人尚且难以应付,何况小小的阿瑶?这怎么看,都没有胜算。
周围的人纷纷别过脸去,不忍看这小小女娃的惨烈下场。
阿瑶却眨巴着如星的眼,身形一转,瞬间从原地消失了。
此时,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喊:“左边!”
护卫们回头。两块板砖,直朝后脑勺呼来。“砰砰砰”,护卫们被砸得眼冒金星。
不待二人清醒,那清脆的声音又喊:“后面!”
晕头转向的二人跟着声音再转。“哗啦啦”,一床大棉被当头盖下,盖得他们一屁股跌在地上。
等他们好不容易从棉被里爬出来,那声音又在喊——
“上面!!”
嘿嘿,还想骗人?
二人集体向下看。果然,一个黑影正由小变大向他们袭来。额……咦?影子?
硕大的门板从天而降。“哐当!!!”两个护卫直接晕了。
“好!”“好!”“好!”街头的孩子纷纷拍手鼓掌。
而暴怒的公子哥却冲过来对昏迷的护卫大喊:“没用的东西!”
随后撸起袖管,指向阿瑶:“你!你给我等着!”
说完,他跑了。
这,也太怂了吧。众人哄堂大笑。
阿瑶却坐在墙头上,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切,什么“萧魔王”,又慢又弱。跟她和老爹的对打相比,这连热身都算不上。
唉,白期待了,没劲儿。
阿瑶跳下墙头,想起那个被打的少年,忙往地上看去。却发现地上已经没有人了,只余点点血迹。
阿瑶耸耸肩,这场平平无奇的打斗完全冲散了她初出秘境时的喜悦,她决定再随便走走就马上回家。
此刻,日头西落,有农人牵着耕牛自田间回来,阿瑶就悄悄躲在农人身后,跟着他随便走走。
农人叭叭叭抽着旱烟,那烟圈随着风向阿瑶飘来。在风里,阿瑶闻到了烟草,闻到了尘土,闻到了牛蹄,闻到了飞虫……
“唉,回来了。今天来点儿肉?”长着虬髯大胡的卖肉大叔自案板后探出头,挥着菜刀向农人打招呼。
“不啦,不啦,家里还有。”农人扬了扬烟杆,以作回应。
半路,扎着蓝围裙的中年大婶把裹好的白布包塞给农人:“呐,你家婆姨上次要的鞋面子,你顺道给捎回去。”
“哎呦,多谢婶子。改日请你家吃酒。”农人脸上堆起褶子,笑呵呵地与妇人拱手。
又一会儿,穿着麻衣布鞋的放学小童,自街头鱼贯而过,差点撞到农人。他们嘻嘻哈哈吐着鬼脸,又叽里呱啦转眼跑远。
眼底的一切,生动,新鲜,充满烟火气。阿瑶喜欢这一切。
她想,等娘身体好了,他们一家就搬到人间,住在这里,再养一头牛,种上两棵树……
“咦?你是谁家的丫头?怎么跟着我啊。”
一个声音忽然打断了阿瑶的思绪,是农人。他注意到了跟在身后的阿瑶,回头问道。
阿瑶一个激灵,哎呀,不好,被发现了。
就在此时,“铛铛铛”,忽有一连串锣声从广场那边传来。
阿瑶趁机做了个鬼脸,撒丫子混进聚集的人群,跑出农人视线。
广场正中间,树立着一个高台,高台的四角各站着一个人,他们都是一身修士的打扮。
他们表情严肃,目光紧紧盯在高台之上。
那里竖立着一根七八尺高的柱子,柱子上绑着什么东西。
只是那东西笼罩在黑布之下,完全看不清样貌。
有一股浓烈的腥气从那东西上传来,阿瑶皱皱鼻子,感觉很不舒服。
周围的人也在纷纷议论。
“哎哟,这不是玄门的修士嘛。他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哎呀,你不知道嘛,前段时间有妖出来害人,他们来杀妖的。这看样子,这妖是抓住了。”
“抓得好!不然,说不定哪天,我也被妖怪害了呢。”
“嘿!就你!走路一步三喘的。那点精气,还不够人家来一趟的呢。”
“啧!那妖不害我,指不定会害我老婆孩子呢。再说了,就算不害我们家,这不还有你嘛。”
“啊呸!滚滚滚!”
……
阿瑶听着周围人的谈论,忽然得出一条前所未闻的结论——
妖害人,人怕妖,人和妖是不能在一起的。而且人尊敬修士,因为修士能杀妖。
可是,阿瑶的娘是人,爹是妖,他们已经生活在一起很久了。
而且娘还说,“杀”是很可怕很可怕的事。
那修士杀妖,修士不就应该是很坏很坏的吗?为什么人们要尊敬他们呢?
阿瑶不懂。她打小的生活经验,和此时听到的观点,完全相反。
她不知道哪个对,哪个错,她十分困惑。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高台上一名年长的修士高声喊道:“近日有妖邪作祟,祸乱乡里,吾等已将其拿下。”
“今日我常一真人执三清法令,诛杀此妖,还天地正形!”
语罢,他扯下黑布——
那黑布下面,是一个女人。
她头朝下倒挂着,手掌、脚腕、心口部位,被五枚桃木钉死死钉在木架上。
她双眼已被剜去,只留两个血淋淋的空洞。
“嘶——”阿瑶倒抽一口凉气。
她完全没有料到竟是这般血腥的场景。
人群中也都是倒抽一片凉气。
“哎呀,这,这,这这这也太惨了吧……”
“有啥惨的!那可是妖!”
“不过,我咋瞧着,这妖,怎么那么像咱们柳神医呀。”
“可不,就是她!我老早就看她不对头了。那双狐狸眼一看就不正经,还勾引邓公子呢。”
“啊,不会吧。她医术可好了,我爹的眼盲就是她治好的。”
“有啥不会的,妖能干啥好事!她肯定藏了祸心!你呀,赶紧回家再给你爹找大夫瞧瞧!”
……阿瑶此刻没听到这些声音,她全部的心神都被这场面牢牢攥住。
这次,可不同于刚才她与那“萧魔王”之间的打打闹闹,那殷红的血液阴森冰冷,顺着高台的夹缝蜿蜒爬行,如毒蛇般吐着红信向阿瑶靠近。
阿瑶整个人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仍由那毒蛇爬过来,把她咬紧。
高台上,常一真人丢过一张火符,女人碰到火符,瞬间被炸成火棍。
她很痛苦,挣扎发不出声音,想必是被割了舌头。
伤口再度裂开,血和火撞击,发出呲呲的声音。
最后她不动了。
“杀妖除魔,诛邪卫道!”
“杀妖除魔,诛邪卫道!!”
“杀妖除魔,诛邪卫道!!!”
有人喊起来,越多越多的人喊起来,整个世界都喊起来。
夜幕下火光灼灼,冲天的热气将人烫得挪不开眼。
周围的呼叫声浓重而热烈,但阿瑶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一阵一阵的寒气自从骨头里冒出来,冻彻百骸。
原来,这就是“杀”啊。
阿瑶感到害怕,不,是恐惧。
“回家。我要立马回家!”
阿瑶挤开严丝合缝的人墙,钻进小巷里,她摸出传送珠,准备回家。
就在这时,忽有脚步声传来。
有人高声吩咐道:“拿好搜灵盘,一处一处地搜,绝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不可让妖邪有任何可逃之机!”
四下应喏,修士们拿起搜灵盘,开始搜查妖邪之物,以防金蝉脱壳。
阿瑶掐诀的手骤然停住。
若灵力激发暴露了秘境,这帮修士一定会顺藤摸瓜杀进去的。
那到时候,她的爹和娘……
不!不行!
阿瑶决定不回秘境了,她要保护爹娘。
现在,这颗传送珠便成了烫手山芋。
扔,是肯定不能扔的,万一被修士们捡到可怎么办。
那,毁掉?
阿瑶拿传送珠对墙砸了下,传送珠上连擦花印子都留下。
反而是“砰砰”的撞击声引得修士更快地向这边走来了。
不行,不行,藏起来,必须藏起来!
阿瑶摸遍全身,也没有找到一个能藏东西的地方,急得她五脏六腑都快跳出来了。
忽然,她灵光一闪——啊,对了,她有地方了!
阿瑶在手里握紧传送珠,大小比了比,嗯,不大,差不多是个肉丸子。
阿瑶把传送珠塞入嘴里。
那超出生理极限的强行吞咽,引发强烈的不适,涎水顺着嘴角不受控制地外流,和眼泪混在一起。
阿瑶的心砰砰直跳,可比她心跳声更大的,是脚步声。
不!绝对不可以!
她昂起脖颈,姿态宛如献祭,猛力一按,珠子挤入食道。
阿瑶渐渐喘不过气,视线渐渐模糊……
搜灵盘上红点闪动,有灵光射来,修士冲入巷中,看到地上有一团黑影。
那黑影许久未有动作,修士持剑上前查看——
青紫的脸,衣着肮脏,手脚痉挛。
“怎么了?”巷口,修士的同伴问。
“没事。流浪的乞丐,断气了。”修士面无表情,不再看那尸体,转身离去。
“轰隆隆隆轰隆隆”,刚刚还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时布满阴云。
暴雨夹裹雷霆倾泻而下,人们纷纷作鸟兽散。
一时间,小城除了风雨,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