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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画卷
第三十三章 帝王书
血色画卷
梅花戏子
2024-12-09 08:05
第三十三章 帝王书
“我或许明白什么了。”杜玄焱眼中多了几分痛色,声音哑的厉害,“东西拿上来吧。”
身边的仆人十分听话的端了两杯酒放到石桌上,杜仁琰像是又笑了一声:“就这样?”他拿起一杯打量了许久,“这是什么毒?给我享用的,该是很名贵吧?”
“牵机。”杜玄焱回答的言简意赅。
“原来是历来皇家的剧毒。”他把杯放下,“既然是牵机,我想一杯就够了。”
“你想错了,其中一杯酒,会是我的。”杜玄焱解释着,“这两杯酒,虽然看上去完全一样,可一杯有毒,一杯没毒,我想来想去,还是让上天决定,到底谁才是天命所归的帝王吧。这会是你最后的机会,为了公平,我让你先选。”
“何必弄那么多弯弯绕呢,万一把自己毒死了多得不偿失,你说是不是?”杜仁琰淡淡一笑,伸手捞住右手边的那一杯,放在鼻下嗅了嗅,酒香淡淡,他笑道,“酒倒真是好酒。罢了,就这杯吧。”
看着桌上剩的另外一杯酒,杜玄焱忽然淡淡的笑,伸手将另一杯也拿起,刚要饮下,却被对面的人一把夺走,手中的杯盏也换成了另一只。
“你干什么?!”却有些心虚。
杜仁琰细细把玩着手里的酒,笑容荡漾在嘴角:“我知道,这一杯才是毒酒。玄焱,你我二十几年的兄弟,你的每个神情是什么意思,我都一清二楚。你瞒不过我。”
叹息。杜玄焱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酒杯被重重一放,他侧着头,问:“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们共同打下的江山,我不能不对它负责。”杜仁琰低头看酒,眼睛里带着一丝丝无可奈何的悲凉。“我知道,大越刚刚建国不久,根基并不稳定,它需要的是一个足够狠辣足够决绝的铁血明君,于强敌环伺中守住杜越这一世江山并让万国来朝、心悦诚服,而后才需要一位德才兼备的圣善仁君,令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若论文韬武略,你比不过大哥我;可若论铁血无情,大哥及不上你。若是我再晚生个二十年,这大越的天下,我必不会拱手让与你,可时势造英雄,此时此刻,我已别无选择。”
如今就连绯羽都离她而去,这个世上,他再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他微笑笑。
这样温文儒雅的气质,流露出的才华横溢与洞悉一切的睿智,若是不在皇家,也定是人中之中。杜玄焱缓缓合上眼,时势造英雄,当真是时势在作怪。
“大哥……”他双手撑着额头,低声唤出了这两个字。
“什么都不必说了。”耳畔仿佛又听到了琴声凄凄。乐曲在清澈澄柔的西海池之上随风飘摇。不远处的池面平铺如镜,池中映着的一轮朝阳犹如明珠。四周的兰花依旧摇曳,他眼中多了些满足。“看来,你给大哥挑了个好地方。大哥,谢谢你。”
杜玄焱忽然抬起头,有些怔怔的看着他。他就要喝下那杯酒了,他突然有种想让他活下去的冲动,可就在清酒入口的一刹那,一声近乎凄厉的嘶喊划破长空——“子辰!”
她没有喊辰哥哥,出口的却是子辰。绯羽觉得,只有这两个字才独属于他们两人。
蓦然间有种异样的熟悉感在心中泛起,杜仁琰想到了那个美丽却近乎决绝的女子。酒杯瞬间停了下来,转头,见到的是急速狂奔而来的绯羽,她看上去似乎有些高兴,她在高兴她在最及时的关口追了上来吧。
她到底还是来了。
可是,不行啊!
他微微一怔,眼神在一瞬间犀利起来,一股强劲内力从空出的左掌奔涌而出,汇成一堵看不见的墙挡在她身前。那眼中本来的兴奋一下子消失,眉间陡然闪过一瞬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绯羽也抽出剑,只见一道寒凉似冰的剑光陡然而至,却丝毫没有撼动这气墙半分。她忘了,他多得了三十年的功力,拼内力,她早已不是他的对手。
心中陡然生出浓浓的绝望。
隔着那堵看不见的墙两两相望,是谁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不要!”
杜仁琰叹了口气,终是举起手中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唇角漾开些许笑意。
“大哥!”没想到日日夜夜想要除掉的大哥竟然真的选择自己走上这条不归路,杜玄焱望着对面有些释然的兄长,难以置信的喊了出来。
杜仁琰冲着他淡淡一笑,左手终是收了功。面前阻挡去路的无形之墙瞬间消失,绯羽一把扑到他面前,眼神凝聚了又涣散,他的样子清晰了又模糊,她连忙扣住他的手腕,却被他甩开:“没用了,牵机之毒,无药可解。作为与梅轩主,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你不应该选择这条路的。”绯羽伸手想要去触碰那张温润的脸庞,颤抖的指尖却停在半空,声音忍不住哽咽,“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你只是故意要我恨你的对不对?一切我都知道了。”她闭眼轻笑一声,“要么就让人义无反顾的爱你,要么就让人义无反顾的恨你,子辰,这样有意思吗?”
很多事情,她想不到。或许五六年前她就不该选择重生,在缓慢阴暗的时间的折磨中,带来另一个悲剧。
“时不可替,命不可换。所谓宿命,不是我想怎么样就怎能怎样的。”说这话时,杜仁琰的眼神依旧镇定而从容,没有看她,而是凝望着遥远的天空。云影层层,苍天悠悠。
“既然来了,便陪我走走吧。”他说。
阳光如金色的雨线般泻落云间。苍蓝色的天空中飞鸟与还,在枝头伫立,轻声鸣啭,其声跃动轻灵,仿佛光影流动。
绯羽小心的扶着他,她曾经迷恋于太阳的温暖,此时的阳光却灼伤人的眼,有种晶莹的东西滴落在指尖。这是泪吗?她在为他断魂吗?此时的他,无泪无笑,可她分明听到他的心在一点一点破碎,血在一滴一滴流淌,可她面对牵机,无能为力。
而杜仁琰,这个似乎天生就该成为一国之君却注定不能成为一国之君的太子,却又一次感到了某种宿命的呼唤。突然感到一片巨大的阴影开始蔓延在头顶之上。在那一刹那他感到呼吸困难。天地旋转,了然无声。
绯羽扶住他,再次说:“子辰,你不应该喝下那杯酒。”
他说:“我知道。”然后用力将手捂住嘴角,体内炙烧般的剧痛再也抑制不住,黑色的血从指缝中慢慢溢出。
他知道,他不应该和那杯酒,可惜,他做不到。
摇了摇头,然后看向她:“你不该来的。我本不想让你看到,有一天我会这样。”
绯羽也望着他,眼睛里有片刻是空茫的,然而那空茫里却带有极度的痛苦和哀伤。想要说什么,他却退了两退,一张惨白的脸,嘴角挂着丝丝血痕,身体终是倚着身边的一棵杨树缓缓躺下,靠在她的臂弯中。
她抱着他,只是瞧着他的眼睛:“原来你是这么狠心的人。死去的人带著满满的回忆,活下来的人只能忍受无尽的思念痛苦折磨!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曾经有一个女子,苦苦等了你多年,只希望你能回心转意哪怕看她一眼也好,如今她的愿望刚刚实现没多久,难道你都忘了吗?”
“一辈子的时间,并不长。对你而言,孤独或许是件好事。”这一句话像是耗费了杜仁琰全部的力气,大口大口咳出的血刺得人眼睛狠狠花了一花,胸膛不停的起伏,却动弹不得。
“真是自私的人!”绯羽吼着。
明明连说话都吃力,他却装出一副从容的样子,戏谑的一笑:“你在说你吗?”
没错,他们都是自私的人,他是为了家国天下而自私,她是为了情之一字而自私。
五六年前,当她还是不看重人命的白霓衣时,自以为已经爱他爱到了骨髓。待她变成绯羽凝忆凝固前尘,自发的贴上去说喜欢他,并让他也渐渐对她动了情时,她以为这便是所谓真心了。她付出了足够多。
可她不能原谅他口中说的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能原谅她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只是利用她。说到底,她活了三十多年,在这个情字上是这样的自私的毫无道理。她以为她付出了足够多,说到底,她从未真的懂他。
他身子一僵,脸上突然有些难过的表情:“我听说,你住在天策府了。这很好,你同玄焱好好在一起,他会照顾好你,还是忘了我吧。帮他一起治理这大越天下,你能做到。”
她怔怔的望着他:“你把我推给他……”
一旁的杜玄焱合上一双沉痛的眼,叹息着道:“哥,放心吧。只要她肯留下来,我定会竭尽所能照顾好她。”
“谁让你瞎答应了?!”而后靠在杜仁琰耳边大吼,“如果你敢死,我就敢把杜玄焱杀了,毁了你们杜家的天下然后自杀!我说到做到!”
一刹那如亘古般绵长,他猛地握住她衣袖,喘着气道:“不可以!”
“凭什么不可以?!”绯羽继续怒吼,眼底带着利刃般光芒,“这天下又不是我的天下,杜玄焱又不是我的弟弟,只要我有能力,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有本事你现在就死!”
胸口浓烈的血腥气翻涌不止,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红了他洁白的衣袖。手仍是紧握她袖口,指节都泛白,一双眼紧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杜仁琰在此立誓,若绯羽凝忆有生之年不能护大越天子杜玄焱一世平安,或是不能守大越江山基业永固,无论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我杜仁琰将永生永世,不与她相见!否则,必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她没想到,他会为了他的弟弟,立下如此重誓。那双眼里,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然,她知道,他也同样说到做到。眼泪再也止不住,落在他脸上,她拼命摇头,气喘吁吁的道:“去你的誓言,我不会听你的!”却终是平静下来,“我答应你。子辰,我答应你。”
他身子一颤,半晌,扯出一个笑来。他说:“还是忘了吧。”
那双眼,终究是微微合上——这一刻,她被隔在外面,他被隔在里面,从此咫尺天涯,两不相见。
他在这世上,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还是忘了吧。
可她永远也不会忘掉,自己亲手害死了这世上最爱她的男人。
都说,人死的时候,能带走的只有回忆,可今日他似乎把绯羽的泪水也都带走,她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她试着带他一同站起来,却重重的跌倒在地,可他已经不能感知。她极力的控制着声音的平稳,想让他听清楚:“子辰,其实前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哪怕你真的是屠戮吕家的凶手,我也不会恨你,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跟你赌气,其实从没有哪个男人,像你那样优秀。”
可他早已经不能回应,她将头贴在他耳畔,声音极轻,像是他只是沉睡,而她怕吵醒他:“我们离开太昊,从此远离皇家争斗,好不好?”
可他依旧没有回答她。
绯羽让他靠在自己肩头,缓缓站起,拖着沉重的双腿颔首欲走,杜玄焱却一把拉住她。目光移到手腕上,她说:“景瓒死了,子辰也死了,你还想怎样?”
他缓缓放开她的手:“他说,要你帮我。”
“帮你不一定要留在太昊。我会帮你,却不会像苕蓁一般留在你身边。”绯羽侧目看看倒在她肩头的杜仁琰,声音平静无波,“焱弟,别忘了,你违背了当日的诺言,今日在这望云亭中,我用他的血诅咒你的子孙都会落得如此的下场,同他一样。兄弟阋墙,参商永离,早晚在他们身上重演。”
杜玄焱没有再说什么,她转身深深的看了眼他,“景瓒……在你的府里,我希望,你能厚葬他。”
她继续扶着杜仁琰,踉跄的向远方厚重的玄武门走去。
杜玄焱没有挽留,因为他知道她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却突兀的笑上一声,冲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喃喃:“你到底还是选择他了……”目光里隐隐有一片亮色,“与梅轩主也不会知道,牵机之所以为皇家所用,就是因为,它杀不了真正天命所归的帝王。”
他仰头看天,低沉的话语消逝在夏日的柔风中。寂寥的身影,缓缓向太极宫走去……
那一日,天策府兵马和玄武门宿卫军与东宫和济王府的展开激战,张公瑾、明清城等人与冯立、封邑、陈放可以说不分胜负,直到杜玄焱以杜珗的名义于上东直门宣布敕令之后,战事才得以停止。不久,杜玄焱又发布教令,将杜仁琰、杜景瓒之后都以谋反者家属而连珠,并除去皇室原籍。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时死在这场精心谋划的政变之中的,不过东宫与济王府上百亲信而已,从没有人在其中见到所谓的太子与济王之后。
六月初七,杜珗封宁王杜玄焱为皇太子,并下旨“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奏闻。”国家大权终于如其所愿落在了他手上。
六月十二日,原天策府重要文武官员加官晋级,组成新的东宫班子。翌日,杜玄焱率众人搬入太子东宫,却常常在夜晚梦到兄长与弟弟带着一班鬼魅前来,难以入睡。秦叔宝与尉迟敬德自告奋勇为他守门,终是留下了千古门神的传说。
多日后,太子杜玄焱传召原太子冼马苏珉,不知为何,那日后不过数日,原太子杜仁琰麾下谋臣武将尽依附杜玄焱,甚至尽心竭力、毫无怨怼。后人只知那日东宫相见苏珉说过一句:“故太子若从臣计,必无今日之祸!”却不知随后他就交给杜玄焱一封密信。
八月初八,杜珗下诏传为给太子杜玄焱。
八月初九,杜玄焱在东宫显得殿即皇帝位,成为历史上颇负盛名的越太宗。
十月,杜玄焱下诏,只赐杜仁琰、杜景瓒分别谥号“隐”和“刺”,下葬“隐陵”,却从没有人知道隐陵的真实所在。或许是它的位置极其隐蔽,或许从来也没有过这个陵墓。真相究竟如何,只怕只有杜玄焱一人知晓。
翌日,杜玄焱不顾群臣反对,封于玄武门对己有过大功之人杜雪明为“息王”,将抵御外侮之责皆委于他,并认其妻白氏收为为义姊,特封为郡主,随其夫息王杜雪明驻守边疆。群臣纷纷谏言,说史上从无次先例,如此将大越一半兵力交给如此两个从未听说过的人,此举很可能所托非人,葬送大越江山,杜玄焱却不以为然,从未正面回复。
望云亭之事后的第二年,杜玄焱改年号为“弈辰”。
弈辰元年,原杜仁琰心腹、位比三公的北平王郑尉起兵谋反,杜玄焱令息王杜雪明与其妻领兵讨伐。原本声势浩大的北平王,在息王大军到来之后,竟不战自溃,不过短短数日便只带数百骑兵逃亡北夷,后在宁州被杀。那以后,朝堂之上再无人向杜玄焱进言当日所做为错,将杜越半壁江山交予这二人是所托非人。在这二人驻守杜越偌大边境之时,北地北夷、契丹不敢来犯,边关一片祥宁。
多年后,杜玄焱私下令编撰史书的安宸晦等人修改起居注及高祖、太宗两朝实录,后世之人便只知天启九年十月之时,太宗下诏追封杜仁琰为息王,杜景瓒为海陵郡王,并赐二人带有贬义的谥号,前者为“隐”,后者为“刺”,只是为表白自己博大胸襟,力图弥补以杀兄逼父获得帝位而在封建道德上留下的难以消除的罪孽。其实在这汗青寥寥数笔之后,还有那么多密事不为人知。
隐,谁说只能是贬义的谥号?或许,他,他们,还有这辉煌一时的大越江山,皆隐于青史之后。
夜色阑珊,万籁俱寂,几盏枯灯下的望云亭中,似乎只有虫声唧唧,眼前一切,全部隐入了朦朦胧胧之中。
一个身着九龙黄袍的年轻男子负手而立,透过舷窗面对着沉沉黑夜,柔柔夏风吹起他的衣衫,略显苍白的面容英俊而寂寞。
身后恭敬地站着一位中年男人,看着面前之人似乎饱经沧桑却孤独寂寥的背影。是的,面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君主权倾天下,翻掌覆手之间便足以撼动九万里乾坤,可这茕然的背影似乎却在说,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付出代价之后,他会心痛。良久,方拱手道:“陛下,夜深了,还是回宫吧,若是在此着了凉,而伤了龙体,误的将是大越社稷。”
杜玄焱伸手向夜色,夜色如水,流入他的手心,如同而今的天下,就握在他的手中,无人能撼动。他没有回头,笑容淡淡:“玄庭,如今这里没有君臣,你与朕只当是寻常朋友。你且说说,朕这个皇帝,一年来做得如何?朕要听真话。”
苏珉认真思索了下,“陛下善于纳谏、虚怀若谷,每日三省,一年来我大越虽然饱受天灾之苦,却因为陛下及时开仓赈灾,百姓仍是能够安居乐业,对陛下赞不绝口,可见陛下深得民心,乃千古圣明之君,前无古人,后也必无来者。”
杜玄焱没有丝毫意外:“他曾说苏玄庭最擅长谏言,胆大心细,甚至敢直触龙颜,日后定为越中流砥柱,为朕肱股之臣,却没想到你也学会奉承主上了。”
苏珉有些出神:“陛下,微臣刚刚句句实言,从未想过阿虞奉承,否则如何对得起……对得起仁琰太子当年对臣的知遇之恩?臣既然当日答应太子尽心竭力辅佐陛下,就只会为江山社稷着想,望陛下明察。”
杜玄焱又浅浅的一笑:“玄庭,不必如此紧张,朕还未说什么,你怎么就像朕要治你罪了一样?朕刚刚说过,这里没有君臣,你我只是朋友,就像你当年同那个人一样。”一阵轻柔的风拂过耳际,他痴痴地望向墨色天幕,“玄庭,你说,如果现如今是我大哥仁琰坐了天下,成了皇帝,同朕相比,将会如何?”
苏珉一怔,思索许久却迟迟没有给出答案。
杜玄焱微微侧头:“但说无妨。”
衣袖被握紧,苏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沉声道:“仁琰太子礼贤下士,恭孝仁善,实为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若此时得天下者是仁琰太子……”他顿了顿,深深一揖,一字一顿:“定胜于陛下!”
原来,自己无论如何努力,如何弥补当日过错,也始终及不上他。
苦笑着摇摇头:“罢了,回宫吧。”
###尾声
弈辰十六年,三月。
这一夜,无雪无晴。太极宫中,一身黄袍的他所走过的地方,缓缓亮起盏盏宫灯,似梦非梦之间,却被被风吹得摇曳不堪,映在墙上的人影总是不安分的跳动,一如他而今的心境。
这是对他而言的一个不眠夜,因为他已不敢再睡。
事过境迁,已逝去十六载光阴,可这几日在睡梦中,他却总能听到她决绝却不失脆弱的话语:“我用他的血诅咒你的子孙都会落得如此的下场,同他一样。兄弟阋墙,参商永离,早晚在他们身上重演。”话到尾处已不再像是诅咒,而是在怨恨。
她离开十几年,他却从未梦到过她,只有大哥会夜夜入梦。如今,他却会梦到那个早已不属于他的女子。
想上一次被噩梦困扰还是当年他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之时。那里是大哥的故居,每一寸土地似乎都能嗅到大哥对他的步步退让,都能映出玄武门前他的决绝冷酷。每每在梦中所见,皆是大哥和景瓒。有人告诉他摆脱噩梦的方法,时人只知门神之事,却不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果然不假。登基后兄长带着她领了边关,他自觉了了业障,才再也不曾梦到大哥。可这些时日,她却夜夜入梦,换了这种方法让他饱受折磨、痛苦难当。
按理说他不应该再梦到她,或许是如今业障显现,他的儿子们也在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就像当年他与兄长的翻版,诅咒灵验,让他不由得想到施咒之人。亦或许是……他仍难以放下她,哪怕如今身边女人无数,真正拨动他心弦的,惟她而已。至今始终难以忘记她的模样,她的举止,一颦一笑都烙在心底。他一直在自欺,说她有一日会来到他的身边,就像今日的梅苕蓁。
可他没有想到,她是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从来没有普通女子该有的羞涩与天真,她敢爱敢恨,她桀骜不驯,就算伤痕累累也只念着大哥一人,一心只想护他周全。或许就是这些,让他念念不忘。或许也正是这些,让他穷尽一生却最终输了她。
仿佛回到数年前。有些时候,他真的很妒忌兄长,在钗头凤邂逅那名眉眼间有些许高傲神情的女子的人明明是他,最先对他深重情根许下诺言的人也是他。为了她,他拼命想要得到这杜越天下,只是因为他想让她过得更好。可他的父亲却告诉他,自己要娶的,是明清城的妹妹明清澜。这一场政治婚姻,他没得选择。
可那一刹那,他仍绝不甘心。不经意间,心魔已占领了内心,最后一点理智也被湮灭。他在想,为了天下,他要放弃所有,于是,他把她塞给了杜仁琰。
记得他们成婚的那一夜,他也娶了凌焓。可他却将她一个人丢在房里,独自一人跑了出去。那一夜,他生平第一次穿着喜服喝的烂醉如泥,最终被家丁抬回了宁王府。后来有人告诉他,他一直在念着一个名字,霓衣。
还记得几年前苏珉曾经问过他,当年为何会对齐王妃情有独钟,他却苦笑不答。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在梅苕蓁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只是梅苕蓁没有她身上带刺的锋芒。人都是如此,当自己无法得到一件东西之时,就会想尽办法去寻找这件东西的替代品来满足自己贪婪的欲望。
终于,那一日,他偶遇了一袭红衣的梅苕蓁。一样浓密的眉,漆黑的眸子,绯红的唇,如姹紫嫣红中流连蹁跹的一只彩蝶,灼灼其华,胜于桃夭,令他难以移开目光。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了她,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有她所没有的,是他寻找多日的替代品。
可梅苕蓁终究不会是她,于是同兄长的皇位争夺战就此真正拉开帷幕。他每日想着算计人心,想着如何赢得这一场权倾天下的博弈,为此甚至不惜在西亳勾结魏成亮要将兄长置于死地。若是没有她,若是没有杜宛瀛,或许杜仁琰早已死在了西亳。
这一段生死相随的情感,让他在她出现在望云亭的一刹那明白,她不可能走到他身边。唯一能做的,只有将她同大哥指到边关。之后一个在南,一个往北,从此再也不见。
三个人,穷十年心力于层层宫墙之下演绎一场悲欢如浪的折子戏,可真正痛苦的,只有留下来的那个人。其实老天对他还是够怜悯,让他在做下那些违心之事后仍能于十六年前又见了她。虽然只有在梦中,虽然这十六年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也觉满足。或许对她而言,大哥更适合留在她身边。
曾有人这样对他说过,所谓坚强,就是高傲的看着不属于你的东西完整的离去。他想做一个坚强的人,即使这很难办到。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早已被心魔在泱泱长恨中遗失。
身边之人一个又一个离去,这弈辰盛世又能维持多久不倾?
“陛下,陛下?”一个内侍轻声唤道。自旧梦中醒来,所见是一地荒寒月色。他兀自整了整衣衫,安之若素:“什么事?”
“回陛下,苏丞相求见。”
“让他过来见朕吧。”
“是。”
几声沉重的脚步声后,苏珉于他身后呈上折子:“陛下,这是辽东道总管呈上的奏章,高丽西部苏文发动政变,杀国王建武及大臣,自号莫离支,专擅国政,此时正率二十万大军攻打新罗,此时新罗怕是已坚持不住了。若是新罗国破,苏文怕是要对我辽东城下手,那只有守军两万,故而还请陛下圣裁。”
“边关之事朕已委与息王夫妻,他二人定有退敌良策。你让门下省就如此草拟诏书,如朕所料不差,他二人此刻就在辽东。”他淡淡的。夜风凌乱鬓边染了白霜的碎发,身边再无动静。天地间似乎只余下他一人。
十几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自然,刀剑并非他此时心之所向,最熟悉的也换成了这一身黄袍。可在当下他却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中悄然远去,再也难以回头。不祥的预感越积越深,联合几日来的梦魇,莫名生成一种恐惧,不单是对她,也对大哥,他此一生最难以释怀的两个人。
左手倚住廊柱,宫灯依旧摇曳。四更时分,头上现出疏星点点,冷风似有减弱之势。眼前无边的黑夜之后,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的辽东,有话语自唇边缓缓道出:“若是御不住,退不了,便回来吧,哪怕编个理由也好。”右手撑上额角,苦笑着摇头:“两万对二十万,就算是你们也会无计可施吧。其实天下分他们一半亦是无妨,朕只要你二人归来。”
他一直在彷徨,皇位和天下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寻寻觅觅半生之后,他才发现这些不过是心魔的全部。一朝太子一夕之间被兄弟算计,被贬为亲王,金蝉脱壳之后却仍被谪戍到边关,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恨,又有什么理由被那些污秽的东西引入彀中,迷失心性?此刻,当心魔自心间根除之时,他方才醍醐灌顶。所谓天下,不过是个能让他聊以慰藉的东西罢了。后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殊不知一帝功成的代价要比那惨重的多。那将是无边无际的悔恨,经年累世的孤独。
一轮弯月悬于东山之上,勾起的弧度如同玉玦。
他心中只是空想着他们能够再回到太昊了结自己心中的苦痛,却早已忘记最初他们选择立于金戈铁马之中,是要替谁守这一家天下。
玦,同诀。
屋檐之外,月光熟睡,却有冷风呼啸而过。东北辟寒之地,入夜后大抵都是如此,清冷却也喧嚣。
惨淡的烛火前,一根细长的绣花针来回穿梭,所带的棉线明明是雪一样的白,却不知为何映出点点殷红的颜色,夹杂着嗞嗞的响声,诡谲异常,让人不由的联想到体内正流动着的血液。
因为它所穿过的地方,不是普通的布匹衣料,而是人的皮肉。其间一道长长的伤口,乍看像是要将线活生生劈成两半。
不值几个来回,长线终于被剪断。她长吁一口气,拂袖抹去额上浸出的细密汗珠,如释重负:“这就成了。”
对面的他脸上一丝血色也无,缓缓穿好衣衫,剧痛之下还不忘戏谑一番:“你本应执剑的手看来真的不适合拿这小小的绣花针。一道伤口竟缝了这许久,而且……似乎还不太美观。”
她对他的玩笑不置可否,仍是沉着脸:“把我迷晕就为了这个,一条蜈蚣似的疤痕?你明知道那是二十万铁骑,为何还只带十几人去侦查敌形?还真把自己当成关公,能千里走单骑了!从前你以沉稳镇静著称于世,难道就因为这是你我遇到的最危险的状况,就变得如此浮躁?别忘了,而今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
“你怎知我不是故意的?”他淡淡一笑,成竹于胸仍不失虚弱。
“什么?”她微瞪了眼睛。
“当年选择为他戍守边关,本就是因为他浮躁太过,镇静不足,我又怎会变得同他一样?否则如何帮他与强敌环伺中守住大越?如今能用的,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兵者诡道,以奇计取胜,兼算计人心,是他十五岁统兵开始便掌握的学问。两军对垒,刀剑林立,于他看来只抵得上面前黑白纵横的棋盘,谈笑之间便可直捣黄龙。浮躁二字,还从未用在过他的身上。几十年,他早已看透各种人性的弱点,当然,对高丽人也不例外。
“原来你早就算好了……”她忽然如茅塞顿开一般,眼神中却徒留茫然,声音淡淡的:“我终于知道你所想为何了。呵,置之死地而后生吗?你以为没有人能猜透你的所思所想,那只是你的以为罢了。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只怕明日你走出这座城,高丽铁骑会被消灭,你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就知道终是瞒不过她。这个谎言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又如何祈求别人会去相信?这一生只说过两次谎,都是为了她,却没有一次能圆过去。
她抬眸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眸子,看了好一会后,轻声问:“太昊还有故人在等你回去,除了这样,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话已说破,他知道再难瞒她什么。阖上双眼,攒出一丝苍凉笑意:“是,没有别的办法。其实,退敌对你我而言倒也不难,反间离间、坚守不出,哪条都可轻易退敌,可说到底也不过是望梅止渴,终有一日高丽铁骑会卷土重来,而且兵锋更盛,届时御敌定是难上加难。为今之计只能一举歼灭这二十万高丽主力,令其无力再发动如此大规模的进攻,大越才能真正摆脱这个最大的威胁。否则大厦将倾,国之危矣,我想这也并非你想看到的结果。”他顿了顿,“就算不为了别人,也为了世民。”
十六年,该有个了结了。
许久,她哑然笑上一声:“‘来去如风,周旋进退,越沟堑,登兵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者,名曰武骑之士,不可不厚也。’我从没想过,有一日会有一军的统帅成为《六韬》中所说的武骑之士,以乱敌军千千万。更没有想到,这一切的一切竟又是为了他。”拿起剪刀将身旁烛芯减去一半,屋中顿时亮了许多,跳动的烛焰在也不似那般晦暗,轻柔的女声中带着置诸死地的慷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开了窗,天上星子隐隐。他知道她的性子。他怎么忍心?他确是不忍心的。将自己置于死地也还罢了,为什么要别人同他一起死?她的命是她自己的,不是他一个人的。语声轻轻,没有丝毫底气:“你定是要与我同去吗?婉顺年少,还需要你……”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犹未悔。”
他在想,没有他的日子,她是否还能活下去。没了执念,她可还能好好的活下去?
庭院深处,夜风凋零满园幽兰,有冷香自窗棂间泻入,其间夹杂着熟宣上浓墨化开的萦萦香气。
她容色淡淡,看着他手下狼毫劈开的一方天地,有清冷嗓音飘出:“只留给他这二十个字,原来你也有无情的时候。”
“多情总被无情扰。”他抬头盯着房檐,“只有让他愧疚,才能保住弈辰盛世。我太了解他,就像你了解我一般。”
“以血为画,当真悲凉至极。”她转头望向墙上悬了十六年未曾拨动分毫的筝,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曲谱慢悠悠呈现在蜡烛映出的那一小片光亮里。
那是一首骊歌,离别时的歌。
三更时分,有乐音自房中缓缓流出。没了筝音特有的铁骑突出、金戈铁马,只是淡淡的拂过耳际,却在心头刻下一道痕。他却缓缓绕到她身后,一掌重重劈在她肩头,琴声戛然而止,她的身体就这样倒在琴上。他无法如此牺牲她,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想让她活。日后浪迹天涯过着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或许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冷风处处,他早已心猿意马。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场大战的轮廓,伏尸千里,流血漂橹,这辽东城下,寸寸皆为埋骨处……
风华不再,最后能做的,唯有拼了性命,上战场作最后一战。
最终,以我二人鲜血染就天涯,绘你治下江山万里如画。
这一夜,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擂鼓聚将。
翌日,天上化不开的阴暗。
他不知为何穿了普通军士的衣物,只率了两千铁骑身陷敌营,不过为了将高丽大军引至城下。虽说只是两千人,却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精兵。人性中最大的弱点,便是情,而他们没有妻儿老小,少了情的牵绊,便是天下最为精锐的骑兵队伍。每个人眸中都泛着嗜血的光芒,那是他们心中最后的执念,只为取人性命而活。
果然,一个上午的厮杀,两千人在二十万人中来回穿梭,竟吃掉了多于自己百倍的人马,可这也早已损伤大半,即便人未伤,胯下战马也遭了好些流箭。看样子,不找到最薄弱的一环,基本上很难有希望突围。
山坡上一匹枣红马上,高丽领头的将军一脸得意:“想不到以沉稳著称的息王也沉不住气了,看来这沉静之名也不过尔尔嘛!……”话音刚刚落地,目光便落在城下那人的身上,一柄剑,所到之处都带出飞洒的血珠,定在冰冷的山地上。
那张脸,是这个高丽人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昨日便是他将弯刀刺入的那人的胸膛,大越最负盛名的统帅,息王,他的对手。
高丽人的脑子便是如此的简单,他以为他穿着士兵的衣服是为了掩盖身份,他以为昨日他是因为沉不住气方才出来侦查,可却不知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他的彀中。他太了解高丽人,昨日出城只为让他们认清他的长相,今日穿了士兵的衣服也不过欲盖弥彰,将这场戏演的更加逼真。
“快!那人便是大越的息王杜雪明!”高丽将军一边怒吼一边驾马,完全没有经过思考就相信了此次那人必输无疑。“只要除掉了他,入主太昊便再无阻碍!弟兄们,全都跟我上!”二十万大军,一人不剩,全部怒吼着冲向有他的方向。
那是怎样的场景,真是难以形容。就像他昨夜想的那样,这凉州城下,枯骨满地,血流成河。各处都是残骑裂甲,身上也早已被鲜血染红,有自己的,也有敌军的。竭力挥动手中清霜,可高丽大军继续蜂拥而至,似乎永远也杀不尽。
不知何时,半空中竟响起烈火焚烧的声音,他的眼睛瞬间睁大,映着一地血色,唇边漾开诡异的笑。方才还是杀气重重的高丽铁骑,须臾间竟凌乱的毫无章法,一瞬不瞬地直直望着身后火声传来的方向。
竟是高丽人的大营!
正所谓声东击西,他做到了。
对方也好像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突厥将军在马上仓皇下令回撤,却难敌军心涣散。而就在士卒丢弃手中弯刀四散而逃时,一片阴霾笼罩的凉州城,却从城上飞下无数箭弩。
那一刹那,突厥人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恐惧,前有万千箭矢,后有无数追兵,军营被烈火烧焚,如同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就算逃也不知逃亡何处,只能等待那冰冷的箭尖一寸寸插入胸膛,了解性命。
可他还在城下,刀剑无眼,箭尖更无眼。原来,他以自己为诱饵,他亲自设下的诱饵。有得必有失,想要赢棋,便要只能选择放弃一颗棋子。
息王杜雪明,用兵之道鬼神难测,果然不假。
下一刻,狂风猛地拔地而起,吹散远处硝烟。他紧闭着双眼,唇角不断溢出血痕。这已是他的极限,双腿再无力支撑,长剑深深的刺入泥土,身体却也在缓缓倾倒。耳畔尽是突厥人的绝望而痛苦的哀号声,长箭继续呼啸而过,眼看有数支箭矢冲他而来,却被两个身影用剑斩断。
是白叶榕和她,为何每次都瞒不过她,他苦笑。
最后那一夜,她明明一直在他身边寸步未离,不知为何一场昏睡,醒来发现自己竟在议事厅,心急如焚的赶出去,白叶榕却告诉她,他出战了。
身边依旧狂风肆虐,她的手搭在他身上,像是怕扰到他的轻声:“我说过,九死未悔,你不可能丢下我。”
他勉强用剑撑着站起身,看她的眼中努力装着平静:“你可还记得,当年望云亭里,我许下的誓言?”
“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她似乎察觉到什么,勉强笑笑,“可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那誓言如何能做的了数?”
“可是我说,那个誓言,一直算数。”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一怔:“你说什么?”
他没搭理,几支箭矢凌空飞来,他转身挥断,却猛地一把将她推给白叶榕,厉声道:“你带她走!”声音坚定无比,不容置疑。
白叶榕知道他的意思,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向后拉扯:“快跟我走!不要浪费他的一番苦心,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她想要挣脱,却挣脱不了,眼看白叶榕将她拉到上马,只能又一次吼出那撕心裂肺一个“不”字。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却没想到他连同他死在一起的机会都不肯给。
白叶榕手握缰绳狠狠甩鞭,战马在这片修罗场中疾驰,她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当那名高丽将军弯弓搭箭,箭镞泛着冷光对准了他,也刺伤她的眼时,胸中突然翻涌起浓重的血腥气,脑中突然变得昏沉。
陷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的想法是,这样也好,至少她不会看到他所说的最后的悲伤。或许,他还有机会活。或许,他还有机会站在她面前,唤她一声绯羽。
而远在太昊的那个人,永远不会知道,她还活着。
“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弭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诛仙利,戮仙芒,陷仙到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武王伐纣之时,通天教主为布下诛仙阵所用的四把绝世神剑,只怕也不敌你这三尺青峰。”
宝剑猛地出鞘,宫灯之下发出幽蓝光泽,似乎能映出当日上面沾染的血痕,风雅到别致。手指一寸寸的抚过刻满行云流水般行书的剑身,他痴痴的笑上一声,喃喃道:“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原来竟是王右军的《兰亭序》。一切,都只是宿命。”他们没有在十六年前死在他手中,最后却仍是为他而死。指尖颤抖,良久,他缓声道:“皇兄,你此生如此爱兰,这把剑,便唤作‘血兰剑’吧。不知道在下面,你们能否见到景瓒,若是他还在,替朕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当了整整十六年的息王杜雪明,却能在最后,选择太子杜仁琰的结局,这对他而言,难道不是幸事?
他缓缓抬头,面前的女子像极了豆蔻年华的她,水色长裙曳地七尺,眉间绘有白梅纹饰,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如此好看的女子,举止间却与大哥无二。
他问:“你是皇兄的女儿,杜婉顺?”
却听她这样回答:“皇叔的兄长,是当年的太子仁琰。而侄女的父王,是日前战死疆场的息王殿下。若非舅舅执意,侄女自会秉承父王与母妃遗志,此生绝不踏入太昊城一步,因此婉顺此生只为闻喜县主,息王杜雪明的女儿。”连说话的语调都跟他们一模一样。
一樽酒饮尽,他撑腮独自坐在皇座上,半身都淹没在背光的阴影处,良久,开口道:“他们可还留下别的什么东西?”
杜婉顺垂着双眸:“母妃的东西都被舅舅取走,她说她此生已经够苦,必然不愿再回归皇家。可父王不同,他至死心心念念的,仍是如何令皇叔坐稳这天下,因此才令婉顺将这柄剑带来。若说他们还留下什么,一句话。”
以我二人鲜血染就天涯,绘你治下江山万里如画。
“果然还是要朕对他们心存愧疚。”他突兀的笑上一声,那笑中究竟含着怎样的意味,没有人晓得。
眼前十五六岁的少女,是他们的女儿。他不想这个孩子同她一样,亲手画地为牢,被圈在皇宫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牢笼里。
是,她只是息王杜雪明的女儿。
人生一梦,白云苍狗。当故人皆已作古时,他才明白,从一开始,便是他错了,出卖了灵魂,倾负了一生,徒有天下,他们却不会再回来。他不想他们活在他心里,他想让他们活在这世间,留在他身边。只可惜过去之人,留下又有何用呢?
一尺盛世的画卷,无数人鲜血绘成。身边故人都已离去,当下他才体会到为何古时帝王均唤自己“寡人”。孤独,如今他只剩下孤独,温热的液体缓缓散开在金黄的袍面间。
以血为画,他们想让他愧疚,却不知他们离去,弈辰之治亦将不复存在。
之后数日,总有人在午夜梦回之际,于望云亭见到那个身着九龙袍服的帝王,身边带着那柄长剑,酹酒一樽,不知所祭何人。
若要祭他们,若没有天下牵绊,何处青山不是归途?
远处高楼上,似乎又传来那飘渺的歌声……
十日后,他急召修撰国史的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入宫觐见,当三人齐齐跪在他脚下时,他却只开口问道:“你们可知,这息王杜雪明和吕郡主,究竟是何人?”
下面没有一丝声响,他苦笑着摇头,自问自答:“天启九年,太子李建成及济王景瓒被诛,弈辰元年,朕下诏封仁琰为息王,景瓒为海陵郡王。而当年的太子妃……”他顿了顿,痴笑一声,“杜仁琰此生,可有过名叫绯羽凝忆的太子妃?”淡淡的扫了他们一眼,“如此说,你们可知这史书应如何写了?”
这是他第三次下令修改国史,却只有这次对他们震撼最大。原来一举歼灭高丽二十万铁骑的,竟是当年那个太子仁琰和他的太子妃。
谥号,隐,竟还有这层意思。
历来青史之中,下笔都太狠。真正的风月传说,往往隐藏在史书背后。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杜雪明。
自此,那柄血兰剑,一直悬挂在太极宫正殿之中。而在太子所居的东宫,他亲手种下一园兰花。被问起时,只是淡淡地说上一句,那是他的一位故人生前最爱之物。
能做的,只有如此。
每日见东窗未白,孤灯已灭,都不由得会叹上一声——世上真正能被称为爱恋的,只怕犹如昙花一现。
弈辰十六年五月,太宗杜玄焱终于追复杜仁琰太子位,史称“隐太子”,却无人知晓他为何时隔十六年方才行此举。其女闻喜县主杜婉顺终其一生也未以太子女惯例进封为郡主,仅嫁通事舍人刘应道为妻。
同年,太宗下令搜寻王羲之《兰亭序》真迹,费尽心力方才得之,并令史官第三次修改史书。岁月蹉跎,后人隐约能猜到他修史的目的,弈辰之治真正的缔造者,弈辰之治又有几分真实,早已难觅真相。
翌年,苏珉病逝。太子谋反,太宗废之,立晋王为太子。
十八年,太宗下令亲征高句丽。大越国力耗损,境况急转直下。
二十三年,太宗于含风殿病逝。
青山脚下,绿意扑面而来,山上到处是层层叠叠的树木,苍翠欲流,山间有蜿蜒小路,布满青苔,到处是大小不一的瀑布,水花飞溅,如飞珠滚玉,恍似仙境。
一个水瀑下,冰冷的石碑静静矗立在氤氲的雾气中,还搭着几朵盛开的兰花,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大越太子杜仁琰”,却不见有坟,肃然中显得突兀。而身边,是十里红豆林。青山碧水中的相思红豆,犹如天边的璀璨烟霞。
那一天,其实她回去过,辽东的那片修罗场里,她徒手扒开无数具大越将士的尸骨,找到的却只是那柄长剑,鲜血浸透,不见那个人。
白叶榕对她说,找不到是件好事。
可是,那样的境况,他如何能全身而退?她的第一反应是,他或许在那最后一战中粉身碎骨了。
她求白叶榕带着这柄剑和婉顺去了太昊,交到了杜玄焱手里。
那段时间,她一直觉得他已经死了,直到后来的一个夜晚,她做了那个许久都没做成的梦。她梦到了他。梦中的他,依旧风流蕴藉,惊才绝艳,手中提着一盏风灯从遥远的地方缓缓走来,在冰冷漆黑的梦境中将他们照亮。
她问,你还会回来找我吗?
对面的人淡淡一笑,只说了两个字——等我。
于是,她一直等他,等了七年。
五年前,杜玄焱到底还是去征讨了高丽,那人给了他这个理由,他把握得很好。
可那个人,还是没回来。
最后就连白叶榕都不再相信,说他或许真的死在了辽东。
她却不相信。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在了,只要她不相信,他就一定还在。
后来,白叶榕收拾了行囊,于那个大雪纷飞的雪夜离开了这里。他说,他想代替阿瀛的双眼,去看这大千世界。
她没有拦他,只是对他说,去吧,阿瀛为了这一天,等了足足二十年。
于是,如今的她,剩下一人。
三月三,早春。天上漾出一弯缺月,冷白月光中,身侧的十里相思林中的相思树在晚风中迎风招摇。她一身大红喜服,执了一壶酒,背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微侧头,伸手抚过碑上字迹,寸寸冰冷。眼角露出一尾笑。
她说:“答应你的,我已做到。如今这大越天下,你可满意?焱弟走了,我也去陪你好不好?”
面对这样的结果,她倍感无力。七年,自始至终都只是她在对着一块冰冷墓碑诉说。七年,她都不曾放弃过分毫。可当杜玄焱都已故去之后,他依旧没回来。面对她的痴情守候,他就是这么狠心,无动于衷。
泼墨般的青丝在风中飞扬,她玩弄着酒壶,释然。
牵机,杀不了真正天命所归的帝王,可她不是。
既然你不肯回来,我就陪着你一起走。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
唇角微扬,鲜红的喜服在月光的照耀下清冷寂寥。
身侧,风抚过,相思红豆织就一片红色海浪,永不干涸。一袭白衣突然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微微一笑,如同初见的模样,俊朗无双。
时间无声静止。月光下,他们相视而笑。
(全文完)
###【番外】绯羽凝篇:恋千年
“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她到底还是下定决心见他一面,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见或不见并没有什么意义。
其实,这许多年,她并没有留在家中,接受父亲的医治,而是一直住在东宫对面的筒子巷里。她只是个小姑娘,柔柔弱弱的姑娘,尽管经历的事情很多,骨子里有那么几分坚强,但说到底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她想要待在离他近一些的地方,想要随时得到他的消息。尽管知道他这辈子不可能属于她,可当他今夜还能那般用宠溺的眼神看她的时候,她还是会有小小的欣慰和暗喜。
多好,他没有忘了她。
她披着厚重的衣服挣扎地走到院子里,站在一棵梅树下,仰着头向外张望。隔了几重院落,几条街道,几片绵延的屋舍,东宫的灯火依旧那般明亮。她曾经无数次幻想后世史书中所写的东宫中的布局究竟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有养着锦鲤和水草的小池塘,是不是也种有大片的梅花,夜风过处,恍若银雪,簌簌而下。今夜,她去了。
她踮起脚,望着那个灯火通明的地方,许久,竟然轻轻笑起来。冬日的风猛烈的刮过,她却并不觉得冷。
想必,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说死人的事情,因为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真正的生死。人要死了,想起的事情也就多了,一下子脑海中回想起无数关于他和她的事情,千年前的有,在这里的也有。
她不属于这里,当然更不叫绯羽凝。她从来不曾想过,那些二十一世纪里,上演在电视剧、小说中的穿越剧情,会降临到她的头上,可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她想起来,她在那个本属于她的世界里,叫安唯熙。而他,有着和杜仁琰一模一样的脸庞的人,叫郭宇航。
往事如烟,那是关于安唯熙和郭宇航的故事。两个刑警,走在死亡与鲜血之路上的故事。
抬头望月,那个人,应该也在回想那些事吧。
时光穿梭到二十一世纪。
一座烈士公墓前,一个身着藏蓝色警服的年轻人缓缓对着面前冰冷的墓碑拿掉头上的警帽,安放在左手,露出他那张和杜仁琰一模一样的脸。而右手,紧握着一条肩章。二杠三星,一级警督的肩章。
身处不同时空的两个人,记忆却在同一刻糅合在一处。
眸中同时映出那一年的黄昏,残阳似血。
英国警察指挥学校庄重而不失肃穆的大门前,郭宇航拖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缓缓走了出来。欲颓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映锝硕长,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凄凉。
今日,他从这里毕业,将重返国内,继续走他的刑侦之路,直到——生命的尽头。
“宇航……”一个略带犹豫的女声在背后响起,郭宇航没有回头,他知道她是谁,仅凭声音。他只是微微侧头:“唯熙,今日我们便要离开这里,从此徘徊在生死的边缘。你……不怕吗?”
安唯熙走到他身侧,露出一丝苦笑:“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去云南?我想陪在你身边,有危险,我和你一起闯,不好吗?”
“那里地处边境,并不安全,我不会让你去。”郭宇航淡淡的吐出这几个字,却换来安唯熙歇斯底里的叫喊:“我不要安全!我们的天职是为人民、为国家,而不是为自己!我不想自己有私心,更不想你有!”
郭宇航紧握着行李箱的拉杆:“对不起,这是我——唯一的私心。”话毕,他狠下心来,拉着行李箱,向苍茫的远方走去。
安唯熙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模糊了双眼。
最后一缕阳光,消逝于天际。
从那之后,她被调到河南的一个小城。因为是留英的高材生,很快便坐到了刑侦大队长的位子上。只是,她从没有一天忘记过他。可再次相见,已是六年之后。
窗外,天气还真是不错。云南的初秋,并不带有多少寒意,只有些七月流火的感觉。市局门前,一辆警车忽地开来。车身刚刚停稳,一名身着藏蓝色警服的女子便从车上走了下来,肩章上的二杠三星显示着她不是一位普通的警员,而是一位一级警督。看样子,她似乎是有些迫不及待,急急忙忙走进了市局的大门,却不想第一眼就看到了大厅中,率领全队警官身着警服等待她的郭宇航。
尽管已经想到是她,郭宇航仍是感到有些诧异,径自怔在原地。一旁的另一位大队长徐跃见此情形,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唤道:“宇航……”
他回过神,很有默契的同眼前的女警官各自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后,他苍白的笑笑:“唯熙,真没想到,竟然会是你。”
安唯熙回以一笑:“郭队,莫要浪费时间了,还是让我先认识一下你的同事们。今天一天,我很忙啊!”
郭宇航带着安唯熙认识了一下局中的各位警官,并熟悉了一下环境后,同自己的两名下属钟斌、沈璇和徐跃队伍的三个人一起来到案情分析室,分坐在桌子四周。
“宇航,”安唯熙粗略的看了一眼分析室的设备,略显兴奋:“你们大城市的配备就是不一样,在英国学的东西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郭宇航只是浅浅的一笑,没有说话。反倒是徐跃手下的李杰先开口,兴奋地说:“安队,不瞒你说,以前我们和郭队一起办案子时,郭队就来帮过我们不少忙。现在又来一留英回来的高材生,办案肯定更加得心应手,真好!”
徐跃白了他一眼:“李杰,怎么跟安队说话呢?”
李杰满脸的无辜:“徐队,以前我这样跟郭队说话你都不管,这我跟安队这么说怎么了?”
“徐队,我没那么多说道。”安唯熙替他开脱道:“以前怎么对宇航的,现在怎么对我就行,我们俩性格差不太多。”
“啊?”钟斌突然无奈的叫了一声,“跟郭队差不多?完了,上次跟踪一个倒卖文物的团伙的时候,郭队还在车上抢了我一个汉堡呢!安队,您打算抢我什么啊?”
分析室里,除了一脸窘相的郭宇航,其余人都早已是前仰后合。“我说钟斌,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记着呢!”沈璇大笑着说。一旁的徐跃下属吕涵也笑到不行:“钟斌,你怎么还记你们郭队的仇啊?”
郭宇航低声冲着钟斌说道:“我这点事,早晚都让你抖出来。”
钟斌坏笑着说:“郭队,其实这种事,我还记得好多呢!”但话还未说完,便被郭宇航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安唯熙脱掉警帽,强忍住笑意:“行,钟斌啊,哪天你把宇航怎么‘蹂躏’你的都跟我说说,我补偿你!”转而又对郭宇航言道:“宇航,我可是从刑侦大队长的位子掉到了副队长,什么时候请我吃个饭来补偿我一下啊?”
郭宇航很认真的思索了一阵,十分正经地说:“请你吃方便面吧!”
安唯熙只觉头上一只黑色的乌鸦惨叫着飞过……
往往一个悲剧的开始,都是在小打小闹的搞笑氛围中拉开的序幕。对于刑警而言,每天面对的就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案件。他们两人,也不例外。
那个夜,静寂无声。
刺眼的路灯下,一片枯黄的梧桐叶在空中打了个转,缓缓飘落在一栋巨大的别墅门前。
抬头仰望,那天是十五……
刑侦办公室里,安唯熙坐在前脑前,手指飞速的敲打着键盘。屏幕上,“结案报告”四个大字显得有些刺眼。却只听身旁同样对着电脑屏幕的郭宇航轻声说道:“唯熙,时候不早了,回家吧。你那边的结案报告不用着急。”
安唯熙侧目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我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父母亲人也都不在,根本就没有家。你想让我去哪呢?”
郭宇航猛地一惊,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谁知道她那张从容的脸下,是不是一颗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郭宇航从伤感中回过神,拿起身旁的话筒:“喂,刑警队。”
安唯熙也将文档保存后,静了下来,凝视着郭宇航。只见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眉头也微微蹙起。“好,我们马上到。”他迅速的挂断电话,抄起挂在椅子上的外衣,冲着安唯熙说道:“唯熙,去叫钟斌和徐璇,马上赶往现场!”
“现场在哪,我又不知道。”安唯熙苦笑着说,“宇航,还是开车去叫他们吧。”
那是城郊一个小区中的巨大别墅,一个名叫慕青的一家私营企业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被人发现在家中枪杀,现场并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只有一片并不和季节的梧桐枯叶。尸体交给了法医周彤处理,他们则是径直回到了刑警队。
就是这一场枪杀案,将两个人推向宿命的深渊。
市局刑侦办公室,郭宇航和安唯熙各自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两人的身旁,都放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方便面盒。已是八点半,他们才刚吃过早饭。
原本是要对叶片进行扫描,却不想在上面发现了许多像是用针头扎出的小孔,杂乱无章地分布在叶面上。两人已思考了几个小时,仍想不出这些小孔到底代表了什么。
“郭队,安队。”沈璇推门而入,道:“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在现场发现的所有指纹,都是死者慕青的,没有第二个人的指纹。”
这个结果,显然是在郭宇航和安唯熙的预料之中。郭宇航问道:“那片叶子,有没有别的什么特殊之处?”
“除了叶面上的小孔,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门外,徐跃带着李杰吕涵匆匆走过,无意中瞧见了一脸愁云的郭宇航和安唯熙,便好奇地走了进去。“宇航,唯熙,怎么了?”
“哦,老徐。”郭宇航站起身,道:“你们来看看这个。”边说边指了指屏幕。“你们看看这些小孔放在一起,能有什么含义。”
吕涵看了看,蹙起眉头:“这根本一点规律都没有啊!”
“这正是让我们头疼的地方。”
一旁的理解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人该不会是有癫痫病,要写什么字却抖着手吧?”
郭宇航和安唯熙突然眼前一亮,两人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的叫道:“字!”之后便急急忙忙带着叶子冲出办公室,还都不忘回头对理解说一句:“谢了,李杰!”
李杰一怔,茫然的问向徐跃:“头儿,我……我说什么了?”
二人一路狂奔,来到技术员彭子昂那里,将叶片交给他。郭宇航道:“子昂,将叶面上的小孔再扫描下来,用复原软件将所有的点连接起来,还原成字。”
“好。”尽管彭子昂不知道这两位风风火火的队长要干些什么,但他还是乖乖按照郭宇航所说的做。随着彭子昂的手指不断的敲打键盘,电脑屏幕上,一个个黑点在电脑的自动还原软件的作用下穿梭于杂乱无章的黑线中,三个人都屏气凝神的盯着屏幕,一刻也不敢放松。突然,屏幕一闪,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郭宇航”三个大字出现在屏幕中央,这便是那些小孔的秘密。
只这三个字,便让安唯熙和彭子昂感到触目惊心,心中不禁泛起一股冷意。
“宇航……”“郭队……”两人都略带担忧的唤道。
郭宇航却从容淡定的一笑:“我还没怕,你们怕什么?不过是一片枯叶罢了,不用那么担心。”
“郭队,您以后还是小心点吧!”彭子昂叮嘱道,“刚刚周姐还跟我说,杀害慕青的凶手枪法十分精准,就一枪,正中心脏啊!”
“这件事,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郭宇航仍旧那般从容,“至少我们知道,他们要针对的,并不是慕青,而是我。”
“而且凶手只是为了示威,利用慕青的死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其实他真正的目的,不过是将这片枯叶交到我们手中。”安唯熙接着郭宇航的话,说道,“由此可见,凶手或者他身后的人定然是慕青的熟人,否则也不会非要选择慕青来实现这个目的。这样,我们就可以缩小排查的范围。”
“不错。”郭宇航赏识的看着安唯熙,“凡事都有两面性,切不可因为个人的情感蒙蔽了理智。”
彭子昂扶了扶眼睛:“郭队,你简直都快成为我的偶像了!从来都是这么从容!”
“行了,别贫了!”郭宇航忙打断他的话,“子昂,可还有你忙的。你去把慕青昨天的通话记录查出来,我想会发现一些有用的线索。”
“是,郭队您放心,有结果后我给你们送过去。”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你接着忙。”郭宇航拍拍他的肩膀,“我和唯熙带钟斌沈璇去慕青的公司看看。”
“子昂,这儿就麻烦你了。”
“哎!”彭子昂憨笑着应道。
这两个人,性格真像,都那么客气,真不愧是从英国警察指挥学院回来的人啊!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彭子昂如此想。
慕青的公司,名叫盛园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资产近千万。他那栋别墅,就是他的公司所建。总经理办公室中,郭宇航、安唯熙和沈璇正在询问慕青的助手——郑世然。他也是一个年轻的帅小伙,看起来二十出头。一旁,钟斌持笔飞速记着谈话记录。
“郑先生,我们想询问一下,你们公司在生意场上可曾得罪过哪家公司或是什么人?”郭宇航问道。
郑世然思索了一下,说:“生意场上倒是没的罪过哪家公司,但我们慕总和飒星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万博关系不太好,两个人见面就没好话。”
“万博?”安唯熙重复了一下,问:“这个万博,为什么与你们慕总关系不好?”
“听慕总说,万博是他的的表哥,但小时候父母双亡,所以他和我们慕总一起长大,本来关系也还不错。几年前,盛园和飒星本来是一家公司,叫飒园房地产有限公司,是我们慕总的父母一手创建起来的。但两年前,两位老总因为车祸去世,慕总和万博因为公司的问题起了争执,这才将飒园分成了飒星和盛园两个公司,从此慕总和万博的关系也开始恶化。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是亲戚,万博不可能跟这件案子有关吧?”
沈璇与郭宇航、安唯熙对视了一眼,问:“万博平日里为人怎么样?”
“这……”郑世然抱歉的笑笑,“那毕竟是人家公司的老总,具体的我也不太了解。”
“那你们慕总呢?”沈璇接着问。
“我们慕总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有着很高的管理才能,否则也不会让我们公司的营业额飞速攀升。”说到这,郑世然的语气突然一转,“以前他待人和气,几乎从不与人发火,但最近不知道怎么,经常不来公司,而且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郭宇航笑着站起身:“今天就到这里吧,以后若有需要,只怕还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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