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淬火车间结霜的天窗,在苏晓梅睫毛上凝成细碎的冰晶。她望着王主任侄子工装纽扣上泛着铜绿的测温徽章,喉头滚动着淬火池蒸腾的硫磺气息。压力机调节阀传来轻微的震颤,黄铜齿轮咬合处渗出暗红色的防锈油,像极了陈卫国教她辨认淬火液浓度时试管里的分层液体。
"渗碳件要过八道工序。"她突然抬高声调,沾着镍粉的指尖划过压力机铭牌,"新书记昨天在调度会上特别强调,精锻齿轮的洛氏硬度必须达到62以上。"这话半真半假,昨日的调度会确实提到了精锻件,但后半句却是陈卫国藏在《金属热处理》杂志夹缝里的暗语——62号仓库有情况。
年轻人脖颈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崭新的翻毛皮鞋在满地钢屑里局促地碾动。苏晓梅注意到他左胸口袋鼓起的方形轮廓,那是材料科上月刚启用的特供烟,烟盒侧面印着省钢研所的烫金徽标。这个发现让她后脊发凉,想起上周在厂区公告栏看到的新书记履历——正是从省钢研所空降的革委会副主任。
"苏师傅懂得真多。"对方突然咧开嘴笑,露出镶着金牙的犬齿,"听说您母亲在职工医院住了小半年?三车间的老赵头昨天还念叨,说您家灶台冷得能结霜。"这话像根淬火的钢针,精准扎进苏晓梅最脆弱的软肋。她攥紧工装口袋里的粮票,那些印着丰收图案的纸片被体温烘得发潮——母亲肺癌晚期的镇痛药,需要拿全月的细粮票去黑市换。
压力机突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打断了这场危险的试探。苏晓梅趁机俯身检查传动轴,后颈却突然触到冰凉的金属——王主任侄子的扳手正抵在她脊椎第三节凸起处。这个姿势他们在批斗会上见过太多次,那些"反动学术权威"被按着头颅认罪时,革委会的人最爱用扳手抵住这个致命穴位。
"陈技术员上个月在铸模车间…"年轻人俯身时,樟脑味混着劣质头油味扑面而来,"往20Cr钢里掺钼粉的实验数据,是苏师傅帮着记录的吧?"扳手随着话语加重力度,苏晓梅听见自己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响。她突然想起陈卫国左手残缺的小指,那截断骨也是在这样寒冷的清晨,被造反派用台虎钳生生夹碎的。
淬火池翻涌的毒雾里,苏晓梅瞥见压力机底座缝隙卡着半张焦黄的纸片。那是陈卫国特有的计算草纸,边角总被他咬出参差的齿痕,此刻纸上残留的微分方程让她瞳孔骤缩——正是改良连续退火炉的核心公式。
"王哥!"车间门口突然炸响的喊声救了苏晓梅。穿绿军装的小青年举着铁皮喇叭喊:"刘副主任让你马上去二号高炉!"抵在脊椎的扳手倏然撤离,她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咒骂渐渐远去,工装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苏晓梅颤抖着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凤凰纹路嵌着镍屑。这是今晨陈卫国趁乱塞给她的暗号——凤凰尾羽第三根翎毛的刻痕里,藏着粒芝麻大的钼粉。她突然明白62号仓库里藏着什么,那些"遗失"的稀有金属,恐怕正躺在省钢研所特供的包装箱里。
午休铃响时,苏晓梅蹲在厂区东墙根啃冻硬的窝头。青灰色的砖墙上,新贴的大字报墨迹未干,"彻底清算反动技术权威"的标语下,陈卫国的名字被红漆打了三个血淋淋的叉。她数着墙根冒出的枯草,突然发现第七丛草根处有新鲜的翻土痕迹——这是他们约定的紧急联络标记。
当她在土里挖出裹着油纸的笔记本时,北风卷着炼焦炉的煤灰扑了满脸。陈卫国潦草的字迹爬满泛黄的纸页,最新一页的绘图让她呼吸停滞:改良版渗碳炉的结构图上,关键部位的耐热涂层配方被朱笔圈出,旁边批注着"硫化物催化"四个小字。
"苏晓梅!"厂区大喇叭突然炸响她的名字,惊飞了墙头觅食的麻雀。革委会刘副主任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在寒风里扩散:"立即到三号会议室参加技术攻关动员会!"广播重复到第三遍时,她已将笔记本塞进棉袄夹层,怀表链贴着渗满冷汗的肌肤,烫得像是刚从淬火池捞出来的钢锭。
会议室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苏晓梅推门时看见陈卫国坐在最末排。他左手缠着渗血的纱布,面前摆着个蒙灰的搪瓷缸,氤氲的热气里浮着几片发黑的茶梗。新书记坐在主席台正中央,中山装口袋别着两支钢笔,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淬火件的探伤仪。
"为了支援亚非拉兄弟国家建设…"新书记敲了敲麦克风,电流杂音里混着翻动文件的沙沙声,"上级要求我们在春节前,完成五千件矿山机械齿轮的紧急任务。"会议室突然响起窃窃私语,老技术员们交换着忧虑的眼神——按照现行工艺,这样的产能至少要三个月。
陈卫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搪瓷缸里的茶水溅在会议记录本上。苏晓梅看见他残缺的左手在桌底比划:拇指与食指圈成圆形,中指屈起两次——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代表"渗碳炉"和"小时"。她喉咙发紧,想起笔记本上那个被圈出的配方,硫化物催化意味着能将渗碳时间压缩到原来的三分之一。
"某些同志可能会强调客观困难。"新书记突然提高声调,目光扫过陈卫国低垂的头顶,"但我们要发扬大跃进精神,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话引发几个年轻干部的掌声,苏晓梅却看见材料科王主任在笔记本上画了串意义不明的数字。
散会时,陈卫国故意撞翻苏晓梅的茶缸。滚烫的茶水泼在两人鞋面上,他弯腰擦拭时快速耳语:"今晚十点,62号仓库东侧气窗。"这句话混在收拾文件的响动里,轻得像淬火件表面剥落的氧化皮。
深夜的厂区静得可怕,苏晓梅贴着材料仓库的阴影潜行。怀表指针指向九点分时,她摸到了62号仓库生锈的气窗。陈卫国从黑暗里闪出,左手纱布渗出的血渍已冻成冰碴,右手却稳稳托着个蒙着黑布的物件。
"这是硫氰酸钾。"他掀开黑布,玻璃瓶里的白色晶体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掺在渗碳剂里能催化反应。"苏晓梅接过瓶子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子,那些硬茧是年握钳柄磨出来的勋章。
仓库深处突然传来铁链拖曳声,陈卫国猛地将她推进废弃的钢锭垛缝隙。狼狗的低吼伴着脚步声逼近,手电筒的光柱扫过他们头顶的吊车轨道。苏晓梅屏住呼吸,发现陈卫国的工装前襟沾着中药渣——那是她今早托人带给母亲的止咳药。
"明天试验需要你配合。"危险解除后,陈卫国从工具包掏出张皱巴巴的工艺卡,"在第三炉送料时,往传送带撒三把石英砂。"苏晓梅接过工艺卡,突然发现背面用蓝墨水画着个简陋的凤凰图案,尾羽的走势与她怀表上的刻痕如出一辙。
这个发现让她鼻尖发酸。七年前的深秋,陈卫国把《金属相变原理》送给她时,扉页上也画着这样的凤凰。那时他左手小指还在,笔尖能画出流畅的翎羽曲线,不像现在这个残缺的图案,每一笔都带着颤抖的毛刺。
试验当天,苏晓梅站在渗碳炉控制台前,工装口袋里的硫氰酸钾瓶子硌得肋骨生疼。陈卫国在炉前调整送料机,残缺的左手操作扳手时格外吃力。当第三炉钢件进入加热区时,她假装被蒸汽烫到,踉跄着将石英砂撒进传送带。
"温度异常!"监测员突然惊呼。众人围拢时,陈卫国已经冲向控制阀。苏晓梅看见渗碳炉观察窗里腾起诡异的蓝焰,那是硫化物催化反应的特征。新书记的金丝眼镜映着火光,镜片后的眼神让她想起淬火件在硝酸酒精里腐蚀出的晶界纹路。
试验成功的欢呼声中,陈卫国悄悄塞给她个油纸包。苏晓梅躲在更衣室拆开,里面是半块冻硬的鸡蛋糕和一张字条:"供销社后巷,老槐树第三根树杈。"这是他们七年前传递技术资料的秘密地点,那时鸡蛋糕还是用粮票就能换到的寻常点心。
深夜的老槐树枝丫狰狞,苏晓梅在树洞里摸到本《热处理工艺学》。翻开扉页,母亲歪斜的字迹刺痛她的眼睛:"给小梅十九岁生日——妈妈存了半年肉票换的。"泪珠砸在发霉的书页上,她突然明白陈卫国为何冒险送鸡蛋糕——这是母亲生病前最常给她买的点心。
寒风中,苏晓梅将脸埋进围巾深吸一口气。怀表链上的凤凰刻痕贴着心口跳动,她终于看清那些纠缠的镍粉与钼粉、大字报与革委会、硫氰酸钾与石英砂,都在淬火池沸腾的毒雾里熔炼成新的脊梁。而母亲日渐微弱的咳嗽声,和陈卫国残缺左手画出的凤凰,终将在某个黎明淬火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