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池腾起的蒸汽在天窗凝成白霜,苏晓梅攥着压力机操作手册的手指节发白。王主任侄子王建军的测温徽章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枚悬在钢丝上的铜钱。她突然记起陈卫国教她调整淬火液配比时说的话:“凤凰要在火里烧三次,水里浸三次,血里淬三次才能重生。”
"苏技术员怕是没见过进口的渗碳炉?"王建军故意将泛黄的设备图纸抖得哗啦响。他崭新的劳动布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红宝书烫金的书脊,在蒸汽里闪着湿漉漉的光。
苏晓梅的棉鞋陷进淬火池边的泥浆里,硫氰酸钾刺鼻的气味让她想起母亲咳在搪瓷痰盂里的血丝。她踮脚够到压力机顶端的温度计,围巾滑落时露出后颈的烫伤——那是去年抢修渗碳炉时被淬火液溅到的印记。
"德国设备测温误差在正负五度。"她将温度计浸入淬火池,池面倒映出车间墙上斑驳的大字报,"但苏联专家说过,真正的好钢要看淬火液里析出的晶相。"水雾漫过她睫毛时,恍惚看见陈卫国用残掌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画出的六边形晶格图案。
王建军突然抢过她手里的测温记录本:"这月报废的曲轴比上月多根!"他食指重重戳在"淬火液浓度不足"的结论上,革委会新发的镀金领袖像章在工装领口晃得人眼晕。
车床的轰鸣声里,苏晓梅听见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响。那些被扔在废料堆的曲轴,断裂面分明泛着淬火过度的鱼鳞纹。她蹲下身从工具箱底层摸出个牛皮纸包,陈卫国悄悄塞给她的苏联金属学手册正在泛潮。
"主任说让你去翻砂车间。"王建军踢开脚边的镍粉桶,铁锈色的粉尘扑在苏晓梅的解放鞋上,"工人阶级要发扬螺丝钉精神,在哪里都能发光发热嘛。"他故意拖着长腔,像在念车间门口高音喇叭里的社论。
苏晓梅的指甲在测温仪表面掐出月牙白痕。母亲昨夜咳醒时攥着她的手说:"厂医院不给开链霉素了,说留苏背景的医生都下放了。"此刻淬火池的涟漪里,倒映着墙头"打倒苏修特务"的标语,水波将红漆字扭曲成狰狞的血痕。
她突然抓起淬火池边的钼粉袋,灰蓝色的粉末在晨光中扬起银河。"德国工艺要求钼含量0.3%,但咱们的钼矿含硫量高。"粉尘落在她打补丁的工装前襟,混着昨夜给母亲煎中药时沾上的黄芩汁,“苏联专家教的补救办法是…”
"苏晓梅!"车间主任的怒吼震落天窗的冰凌,"又在卖弄你爹留苏那套修正主义黑货!"冰碴子噼里啪啦砸在淬火池里,惊得池底沉着的报废曲轴都泛起涟漪。
暮色染红淬火车间的铁门时,苏晓梅在废料堆前数断裂的曲轴。寒风吹散她绑头发的橡皮筋,那截红色胶圈滚进废铁堆,像滴凝固的血。她摸到口袋里的鸡蛋糕碎屑——陈卫国偷偷塞给她的那块,油纸还带着他手掌的余温。
"凤凰要淬火。"她突然对着满地狼藉笑出声。母亲咳血的被褥、父亲锁在档案室的留苏证书、陈卫国画在值班室玻璃上的晶格图,都在暮色里熔成滚烫的铁水。当最后一道天光被夜幕吞噬时,她蘸着淬火池的硫氰酸钾,在废曲轴上画出六边形晶胞。
腊月三祭灶那天,苏晓梅抱着母亲的中药罐穿过厂区。雪粒子打在劳保棉帽上,她听见翻砂车间传来熟悉的凤凰牌自行车铃响。陈卫国的车把上挂着网兜,里面躺着两管贴着俄文标签的链霉素。
"老库房后墙的排水沟。"他残掌拂过车座积雪,食指在冰层上画出晶格符号,"今晚八点。"尾音被北风卷走时,他军大衣领口的雪花正巧落进苏晓梅的中药罐。
子夜时分,苏晓梅踩着冻硬的积雪摸到老库房。陈卫国残掌扣着的马灯在砖墙上投下摇晃的光晕,照亮排水沟里油纸包裹的《金属热处理原理》。书页间夹着的泛黄照片上,戴眼镜的男人正在第聂伯河畔的实验室做金相分析——那是她父亲十年前的模样。
"王建军改了淬火液配比表。"陈卫国呵出的白雾漫过马灯玻璃,"他舅舅要把报废率栽给留苏技术员。"残掌抚过书页上的钢笔批注,那是苏父翻译的晶相分析术语。
苏晓梅的指尖在俄文公式上颤抖。母亲断续的咳嗽声仿佛穿透雪夜,和书页间的演算纸产生共鸣。她忽然明白那些报废曲轴断裂面的纹路,分明是淬火温度过高的证据——就像陈卫国曾说,凤凰涅槃需要精确到度的烈火。
春节前的全厂技术比武会上,苏晓梅站在革委会新漆的标语墙下。王建军捧着镀金像章要给她别上奖章时,她突然举起淬火池底捞出的废曲轴。"真正的凤凰牌曲轴,"她声音清亮如淬火池迸溅的铁水,“应该能在零下度保持韧性。”
满场哗然中,她将曲轴浸入液氮桶。当裹着冰碴的曲轴被铁锤砸向砧板时,王建军藏在工装里的配比表滑落在地。断裂面清晰的鱼鳞纹在冬日下泛着蓝光,像极了陈卫国画在值班室窗上的冰花。
"这是淬火温度过高导致的二次回火脆性。"苏晓梅捡起配比表,俄文教材里的公式倒背如流。她望着观众席上陈卫国隐在阴影里的残掌,忽然想起父亲常说:“好钢的奥秘不在火候,而在淬火时承受的剧痛。”
元宵节后第一炉钢水沸腾时,苏晓梅在淬火车间重新调试渗碳炉。陈卫国用残掌捏着粉笔,在炉门画了只浴火凤凰。当第一根合格的曲轴跃出淬火池,厂区大喇叭突然响起通知:"支援三线建设技术骨干名单"里,苏晓梅的名字混着电流杂音响彻云霄。
她握紧口袋里温热的鸡蛋糕,看炉火将凤凰图案烧成璀璨的金红。母亲新换的棉被还带着链霉素的药香,而父亲那本《金属热处理原理》正在陈卫国的工具箱里,等待着淬炼下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