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池的蒸汽在1978年的初冬凝结成冰棱,苏晓梅踮脚摘下挂在排气阀上的冰柱,指尖在零下十五度的空气里冻得发红。李干事带着红袖章闯进车间时,她正用陈卫国留下的焊枪在钢板上刻着合金配比参数,火星溅在军绿色棉袄的补丁上,燎出个焦黑的圆点。
"苏技术员倒是勤快。"李干事的新皮鞋碾过地上的冰碴,白线手套拂过控温箱的仪表盘,"王主任让我通知你,鞍钢新派来的专家组要调阅你父亲的技术档案。"他故意把"父亲"两个字咬得极重,指节敲了敲苏晓梅藏在工具柜里的炮弹壳。
苏晓梅握着焊枪的手腕抖了抖,想起三天前在铸铁车间发现的监听器。那枚纽扣大小的装置卡在父亲当年用的老式台虎钳缝隙里,镀铬表面还沾着1962年的机油污渍。她转身去取劳保手套,军大衣内袋里陈卫国的来信硌着肋骨——信纸用焊药水写成,要在淬火池蒸汽里才能显出字迹。
冬生从大兴安岭寄来的包裹解了围。穿着邮递员制服的青年在车间门口喊苏晓梅签字,帆布包上结着冰霜的"知青返城"标签晃花了李干事的眼。"姐,这是你落在林场的俄文笔记。"冬生摘下狗皮帽子,耳廓的冻疮结着紫红的痂。包裹底层露出半本《金属热处理》,书脊夹层里藏着母亲那枚江南造船厂的技工证。
技术研讨会被安排在腊八节当天。苏晓梅把父亲的合金配方抄在黑板报上,粉笔灰混着窗外的雪粒子扑簌簌往下掉。鞍钢来的戴眼镜专家突然拍案而起,茶缸里的高沫泼湿了1959年的苏联期刊。"胡闹!用硫磺做淬火介质是年前的老黄历了!"他的中山装第三颗纽扣闪着可疑的金属光泽,苏晓梅瞥见李干事在走廊阴影里抽烟,烟头明灭的节奏像极了莫尔斯密码的短长波。
深夜的实验室飘着松油味。苏晓梅将陈卫国寄来的辽东土样放进光谱仪,老式机器发出拖拉机启动般的轰鸣。突然停电的瞬间,她摸黑把数据抄在劳保手套内衬上,却撞见冬生举着煤油灯站在门口。"姐,妈临终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摊开的手心里躺着枚生锈的船舵徽章,背面刻着1937年江南造船厂的地下党编号。
政审科第二次搜查宿舍是在小年夜。李干事的新婚妻子捧着搪瓷脸盆站在走廊,银镯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苏晓梅藏在枕头里的苏联钢笔被翻出来时,王主任突然剧烈咳嗽,茶缸里的水渍正好泼在那页写满演算公式的稿纸上。冬生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举着大兴安岭林场开的表彰信:“我姐是今年技术革新的先进个人!”
春节值班表贴出来那天,苏晓梅在淬火塔顶发现了陈卫国刻的等高线图。生锈的铁板缝隙里塞着半包大前门,烟盒锡纸上焊着辽东的雪粒子。她按父亲教的方法将图纸铺在冰面上,融化的雪水显出一处三线工厂的坐标,经纬度正好与母亲船舵徽章上的编号吻合。
鞍钢专家组撤离那日,苏晓梅在铁轨旁捡到枚纽扣监听器。李干事的皮鞋声从月台传来时,她故意将监听器丢进淬火池,硫磺蒸汽腾起的瞬间,1953年的劳模奖状在公告栏上突然自燃,烧焦的边角露出半张穿国军制服的照片。
"苏振华果然是特务!"李干事挥舞着残破的奖状冲进车间,王主任的茶缸第无数次摔在地上。苏晓梅不紧不慢地展开母亲技工证的复印件,泛黄的纸页上赫然印着江南造船厂地下党支部的印章:“1937年淞沪会战,我母亲转移了三万吨军械物资。”
技术攻坚的关键时刻,淬火池的输水管冻裂了。苏晓梅裹着陈卫国的旧军大衣跳进冰窟窿,劳保手套浸透冰水后沉得像铅块。冬生举着乙炔灯在池边嘶吼,光柱里飞舞的雪粒子突然染上橘红——远处铁轨上驶来辆蒸汽机车,陈卫国从车头探出半个身子,焊枪的火花将夜空烫出个窟窿。
新型合金试验成功那日,全厂工人都挤在淬火车间。陈卫国军大衣上还沾着辽东的雪,耳后的弹孔被厂徽遮住大半。苏晓梅握着父亲的老式测温仪,表盘玻璃反射出李干事扭曲的脸——他正偷偷将苏联期刊塞进火炉,王主任突然泼出的淬火液浇灭了火苗,1959年的合订本在蒸汽里舒展如初。
庆功宴上,苏晓梅在陈卫国军大衣里摸到个铁盒。生锈的锁扣上焊着凤凰图案,里面是父亲与陈国梁在鞍钢的合影,背面用俄文写着:"技术报国,九死无悔。"厂区广播突然播放恢复高考的消息,陈卫国用焊枪在铁盒上刻下两人名字,飞溅的火星落进苏晓梅的棉鞋,烫穿了补丁里的准考证。
李干事被调离那日下了场冻雨。苏晓梅在档案室窗台上发现个搪瓷缸,里面泡着母亲那枚船舵徽章。陈卫国用焊枪挑开缸底的水垢,1937年的地下党联络图在茶渍中浮现,蜿蜒的曲线与父亲实验数据里的晶相图完美重合。
开往北京的绿皮车鸣笛时,苏晓梅把铁盒塞进陈卫国的工具包。他军大衣领口露出截纱布,那是抢救试验数据时被钢水烫伤的痕迹。"等图纸送到冶金部,我就回来参加高考。"火车喷出的蒸汽模糊了站台,苏晓梅突然看清他胸口疤痕的走向——那分明是只浴火重生的凤凰,与父亲留在炮弹壳里的最后实验数据如出一辙。
冬生把大学录取通知书压在母亲相框下那天,淬火塔喷出的钢花染红了半边天。苏晓梅摸着劳保服上被焊枪燎出的破洞,想起陈卫国刻在车厢铁皮上的凤凰。远处传来内燃机车的轰鸣,1979年的春风突然卷起满地钢渣,在"安全生产"的标语牌上擦出簇新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