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春风燎原

蒸汽机车的余温在铁轨上凝成白霜，苏晓梅望着渐远的车尾，军大衣口袋里那枚船舵徽章硌得掌心生疼。厂区高音喇叭突然播放《祝酒歌》，1979年的春风裹着淬火池的硫磺味，将安全生产标语牌吹得哗啦作响。
"苏工，二车间轧机又卡壳了！“青工小赵跑得棉帽都歪了，鼻尖沾着钢灰。苏晓梅抓起工具包往事故现场赶，经过厂办大楼时瞥见新贴的"技术革新光荣榜”，她名字后边跟着串被反复涂改的钢笔字——李干事调走前用红墨水添的"待政审"字样，在春雨里洇成血痂似的斑点。
陈卫国的第一封信藏在车工班送来的轴承箱里。苏晓梅拧开锈蚀的密封圈，发现信纸用焊条包装纸裁成，字迹是拿游标卡尺刻的凹痕。他在冶金部汇报时撞见鞍钢专家组的人，那些当年批斗她父亲的工程师，如今正往深圳特区的建设方案上按红手印。
"姐！"冬生举着录取通知书冲进车间，北大物理系的烫金字在淬火池红光里跳动着。他军绿挎包上别着母亲留下的船舵徽章，金属在地下党编号的位置磨得发亮：“政审科要我补交家庭成分证明，王主任说咱爸的…”
话音被刺耳的哨声截断。新来的保卫科张干事攥着牛皮纸档案袋，翻毛皮鞋故意碾过地上的淬火渣。苏晓梅把冬生挡在身后，瞥见档案袋封口处印着"绝密"钢戳，边缘露出半张泛黄的合影——那是1948年父亲在鞍钢高炉前的留影，背景里戴鸭舌帽的男人分明是如今冶金部的副部长。
技术攻关夜战到第七天，淬火塔顶的探照灯突然熄灭。苏晓梅摸黑调整光谱仪焦距，军用水壶里装的却是松节油——陈卫国从辽东寄来的抗疲劳偏方。仪表盘蓝光里，她发现张干事的搪瓷茶缸忘在操作台，杯底结着层可疑的褐色沉淀。
"苏工，三号炉要出钢了！"老炉长嘶哑的喊声穿透雨幕。苏晓梅抓起测温仪冲进雨帘，胶鞋踩在1958年大炼钢铁留下的废渣堆上，那些当年被父亲偷偷回炉的劣质钢锭，此刻正在暴雨里泛着青黑的幽光。
冬生北上前夜，姐弟俩在档案室翻出母亲的手札。1937年的黄浦江航运图用绣花丝线装订，江南造船厂的零件编号在地下党联络密码里跳成歌谣。苏晓梅用淬火液显影，图纸背面浮出父亲1953年劳模奖状的底稿，颁奖词里"苏振华同志"的"华"字，墨迹覆盖着某个被涂改的繁体字。
高考复习是在轧钢机的轰鸣里挤时间的。苏晓梅把公式抄在劳保手套内衬，俄文单词写在淬火池结霜的玻璃窗。陈卫国寄来的复习资料裹在辽东土特产里，晒干的山蘑掰开藏着北京补习班的讲义，桦树皮卷上烙着几何图解。
张干事的突击检查选在模拟考当天。他带着两个穿中山装的生面孔闯进宿舍，牛皮档案袋拍得铁架床嗡嗡作响。苏晓梅镇定地掏出母亲的地下党证明，却发现1937年的印章不知何时被人拓印过，印泥颜色比江南造船厂档案室的样本深了三分。
"这是你父亲在台湾的亲属关系证明！"张干事抖出张泛黄的信笺，台北邮戳盖在民国八年的日期上。苏晓梅盯着那枚"青天白日"邮票，突然发现父亲俄文签名的连笔走势，分明是江南造船厂密码歌谣的简谱符号。
技术比武大会因停电延期那日，苏晓梅在废料场撞见惊人一幕。年代苏联援建的龙门吊正在拆解，张干事指挥工人把刻着CCCP的钢梁扔进熔炉，自己却偷偷将半块铭牌塞进公文包。她尾随到厂办后院，看见王主任用茶缸泼醒喝醉的搬运工，老花镜片上凝着层淬火池的水汽。
陈卫国的加急电报由火车司机捎来。苏晓梅把电报纸浸在淬火液里，显影出的不是字迹而是张微缩胶卷——父亲1959年的实验数据与江南造船厂航运图重叠，在1979年的春光里显出一幅完整的军工炼钢流程图。
高考前三天，厂区突然贴满"安全生产整顿"标语。新到的德国轧机零件堆积在苏联援建的车间里，张干事带人查封了苏晓梅的技术档案柜。冬生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被总机掐断前，她听见弟弟喊：“姐！冶金部档案显示咱爸的奖状…”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铃响时，苏晓梅在草稿纸上画满晶相图。监考老师收卷时突然压低声音："陈卫国同志托我转交这个。"他袖口滑出枚生锈的炮弹壳，底火位置刻着三线工厂的坐标，与母亲船舵徽章上的编号相差三个经纬度。
放榜那日，淬火车间正在试验新型合金。苏晓梅握着北大录取通知书穿过钢花雨，张干事的咆哮被轧机轰鸣碾碎："政审材料有问题！"王主任突然摔碎跟随年的茶缸，瓷片溅起处，1953年的劳模奖状残片与1979年的技术专利证书，在淬火池蒸汽里拼出只完整的凤凰。
陈卫国跳下南下列车时，军大衣兜着深圳的咸腥海风。他胸口疤痕被特区阳光晒得发红，焊枪在苏晓梅通知书背面刻下句话："我带回了春天的火种。"厂区广播正在播放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淬火塔喷出的钢花突然染上金晖，将"技术革新光荣榜"上那些涂改的墨迹，熔炼成新时代的烫金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