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裹着寒意砸在青石板上,苏童缩了缩脖子,油纸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蹲在王家祠堂的滴水檐下,指尖摩挲着掌中那枚磨得发亮的六壬式盘。雨水顺着祠堂飞檐的嘲风脊兽淌下来,在青砖地上洇出九道蜿蜒的沟痕。
"九曲回龙煞。"他盯着水痕轻声自语,铜制天池里的磁针突然剧烈震颤。祠堂正梁悬着的八卦镜突然"咔"地裂开细纹,惊得供桌上的长明灯忽明忽暗。
围观的村民齐刷刷退后两步,带头的王瘸子拄着枣木拐杖凑过来:"苏先生,这迁坟的事…"话没说完就被穿堂风卷着纸灰呛得直咳嗽。苏童瞥见对方衣襟上沾着香灰画的辟邪符,笔法歪斜得像是孩童涂鸦。
"戌时三刻动土,取东南巽位掘七尺。"他掏出祖传的紫檀罗盘,二十八宿刻度在雨幕中泛着幽蓝微光,"记得用桃木钉封棺,若是听见…"话音未落,祠堂后山传来一声夜枭啼叫,惊得供桌上的三牲祭品齐齐颤动。
王瘸子哆哆嗦嗦递上红封时,苏童闻到钱币上浓重的朱砂味。他转身要走,却被个穿蓑衣的老汉拽住衣袖:“苏先生留步!村口刘寡妇说她家灶王爷…”
"亥水冲灶,西南角埋三枚乾隆通宝。"苏童甩开沾满泥浆的手,油纸伞在风雨中翻卷成残荷。这些年他早摸透了,这些乡民遇到怪事,十有八九是自家乱改风水惹的祸。
石板路尽头的梧桐树被雷劈得焦黑,树洞里塞满黄纸符咒。苏童突然顿住脚步——树影里不知何时多了盏白灯笼,昏黄光晕中隐约可见"陈记"二字。他分明记得昨天这里还是间塌了半边的杂货铺。
雨水顺着伞骨淌进后颈,他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那扇雕着饕餮纹的木门。铜铃响起的刹那,整间屋子突然陷入死寂,连雨声都消失了。货架上摆着尊缺了角的青铜爵,旁边瓷枕上趴着只三眼蟾蜍,第三只眼竟是血玉镶的。
"小兄弟看点什么?"柜台后转出个穿藏青长衫的中年人,手指上戴着枚墨玉扳指。苏童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串五帝钱,但顺序却是顺治打头,康熙压尾——这分明是镇不住邪祟的戴法。
"随便看看。"苏童装作打量博古架,实则用余光扫视整个店面。东墙挂着幅《钟馗捉鬼图》,画中判官的眼睛却是闭着的。西北角供着尊青玉貔貅,本该朝外的兽首正对着神龛。
他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这间屋子的布局处处透着诡异:大门开在绝命位,神龛摆在五鬼方,连博古架的榫卯都刻意做成七煞锁的形状。若说这是巧合,除非布阵之人是疯子。
"哟,还懂些门道?"老板突然轻笑,手里盘着的山核桃发出脆响。苏童这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绕到了自己身后,鞋底竟半点声响都没有。
玻璃柜里突然闪过一抹暗黄色。苏童瞳孔骤缩——那层层符纸下压着的,分明是半块与他怀中一模一样的羊皮卷!边缘参差的裂口,正与他五年来贴身收藏的残片严丝合缝。
"这东西…"他喉咙发紧,摸向怀中的手被老板按住。对方掌心冰凉得不似活人,墨玉扳指擦过他手腕时,罗盘里的磁针突然疯狂旋转。
"小兄弟从哪得的?"老板眯起眼睛,柜台下的阴影里传来细微的抓挠声。苏童猛地抽回手,袖口滑落的六壬式盘"当啷"砸在青砖地上。
里屋突然传来铜铃急响,老板脸色骤变。苏童趁机抽出怀中的羊皮卷,两片残卷相触的瞬间,暗纹竟渗出磷火般的幽光。斑驳的墨迹在光晕中重组,隐约显出群山环抱的轮廓。
"你姓苏?"老板突然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苏明远是你什么人?”
雨声在耳边轰然炸响。苏童盯着对方衣袖下露出的伤疤,那形状像极了父亲笔记里画的镇墓兽獠牙。五年来头一回,他离那个暴雨夜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铜铃声突然变得凄厉,货架上的瓷瓶接二连三炸裂。老板反手甩出五枚铜钱钉在门框上,转头时眼底泛着血丝:“想活命就跟我来!”
苏童攥紧羊皮卷追进后堂,腥风擦着耳畔掠过。他看见老板掀开神龛下的暗格,密密麻麻的铜铃组成天罗地网,此刻正疯狂震颤。供桌上的蜡烛突然变成惨绿色,映出墙上无数抓挠的血手印。
"这是…"苏童话音未落,老板突然将半壶雄黄酒泼向东南角。酒液在空中燃起幽蓝火焰,烧出一串刺耳的尖啸。暗格里掉出本泛黄的笔记,封皮上赫然是他父亲的笔迹。
暴雨砸在瓦当上的声音越来越急,苏童在晃动的烛光中看清笔记扉页的字迹:"天星葬海图,非四柱纯阳不可启…"后面的字被血渍糊成一团。他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母亲把他推进地窖时脖颈上的青紫指痕。
铜铃声戛然而止。老板喘着粗气跌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攥着块龟甲:"我叫陈九川,和你父亲…算是故人。"他摩挲着龟甲上的裂纹,“这羊皮卷共有十三块,对应天奇九星与四辅…”
窗外炸开一道惊雷,苏童看见陈九川的瞳孔在闪电中缩成竖线。博古架后的暗门吱呀作响,夜风卷着纸钱飘进来,每张都画着扭曲的符咒。他突然明白这间屋子为何要布成死局——根本就不是给人住的。
"明早进山。"陈九川将雄黄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时露出颈侧暗红的刺符,"你父母的仇,还有这十三陵的秘密…"他指尖划过羊皮卷上的磷火痕迹,火光映出群山中某处熟悉的轮廓。
苏童摸向腰间罗盘,磁针正指向西南方的苍风山。五年前父母出门前,曾在院子里埋下七盏长明灯,最后一盏熄灭的位置,正是罗盘此刻所指的方位。
然而苏童对眼前这位第一次见面的人,却无法完全信任,他偷偷藏起羊皮画卷,一步也不敢离开。
油灯在穿堂风中忽明忽暗,苏童蜷缩在雕花木椅上,掌心攥着罗盘的青铜边框。陈九川伏在案前翻动泛黄的线装书,墨玉扳指与镇纸相碰发出细微的叮当声。三更时分,窗棂外忽然传来指甲刮擦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节叩击《钟馗捉鬼图》的背面。
"别回头。"陈九川头也不抬地往砚台里添朱砂,“你怀里那半块羊皮卷沾了活人阳气,这会儿整条街的阴物都闻着味来了。”
苏童后颈的汗毛根根直立,余光瞥见博古架的铜镜里映出个穿红肚兜的孩童,正蹲在门槛外啃食香灰。他摸向腰间装着五谷的锦囊,却见陈九川突然用毛笔蘸着雄黄酒在宣纸上画符,朱砂混着酒气在空气中蒸腾出淡红色的雾。
"苍风山在县志里叫断龙岭,前朝有个王爷把整支亲兵活埋在山腹当守陵人。"陈九川将画好的符咒贴在神龛上,供桌上的蜡烛顿时蹿起三尺高的青焰,“你父亲当年带着七盏人鱼膏长明灯进山,出来时只剩半截断成蛇形的灯芯。”
苏童猛地坐直身子,雕花椅腿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五年来缠绕在噩梦里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父亲临行前在院中埋灯时,曾用墨斗线在地上弹出一幅星宿图。那些交错的黑线,此刻竟与羊皮卷上的暗纹逐渐重合。
"您怎么知道…"话未说完,东南角的铜铃突然齐声炸响。陈九川抄起案上的桃木剑掷向虚空,剑尖刺穿张人形纸片,纸人腹部赫然画着苏童的生辰八字。苏童摸向怀中,半块羊皮卷竟不知何时被割开道寸长的裂口。
"寅时三刻,阴兵借道。"陈九川扯下腰间五帝钱串甩向门框,铜钱在半空排成倒悬的莲花阵,“不想被拖进枉死城就站到坤位!”
腥风卷着纸灰扑面而来,苏童踉跄着退到西南墙角。六壬式盘在怀中疯狂震颤,二十八宿的铜钉接二连三弹起。他看见门外石板路上浮出密密麻麻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渗出黑水,渐渐聚成个无头将军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