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土样

消毒水的气味还黏在衣领上，张明远拄着拐杖推开病房门时，正撞见王建军蹲在走廊窗台边啃冷馒头。男人后脖颈晒脱了皮，蓝布工作服肩头结着泛白的盐霜，听到响动慌忙把馒头藏进裤兜，沾着水泥灰的手指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才伸过来扶人。
"红星小学的土样…"张明远刚开口就被截住话头。
"孩子们昨天集体去省城体检了。"王建军喉结滚动两下，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安全出口的绿光，"小林老师说新到的辐射仪能测出五种重金属。"他扶人的手臂突然绷紧，张明远感觉到布料下结痂的伤口在微微发抖。
电梯下行时，不锈钢墙面映出王建军侧脸狰狞的疤痕。那是三个月前强闯化工厂监控室留下的，此刻在顶灯下泛着暗红色的光。张明远摸到口袋里的U盘，金属外壳被体温焐得发烫——里面存着红星小学操场下二十年前的危废填埋图纸。
医院正门的花坛前停着辆破旧三轮车，车斗里堆着沾满泥浆的雨靴。渔民老赵头正跟保安争执，脚边塑料桶里几尾鲫鱼鳃部泛着诡异的靛蓝色。"真是排污口捞的！"老人举起手机拍摄，镜头扫过保安胸牌时突然抬高声调，“你们医院用的自来水不也是青江抽上来的？”
张明远拄拐的手猛然收紧。他记得上个月水质月报显示，青江下游铊含量突然回落至安全值，而化工厂的排污管道正是在那个时段改道的。拐杖橡胶头在瓷砖地面擦出尖锐声响，老赵头闻声转头，浑浊的眼睛倏然发亮。
"张科长！"老人从怀里掏出用塑料袋裹着的笔记本，纸页间还夹着干枯的芦苇叶，"这是近半年排污口变化的记录，每周末凌晨两点…"他突然噤声，警惕地环视周围举着吊瓶散步的病人。
王建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顺势挡住斜后方监控探头的角度。张明远快速翻动笔记，看见某页用红笔圈着的日期——正是环保局突击检查化工厂的前一天。他摸到纸张边缘细小的锯齿，那是老式针孔摄像机拍过的痕迹。
"车来了。"小林的声音混在电动车的警报声里。姑娘骑着共享单车冲过来，车筐里塞着蒙灰的检测仪，马尾辫上还沾着野外采样的草籽。她利落地拍打车座：“科考船借调手续批下来了，现在去江心岛？”
张明远刚要迈步，左腿突然传来钻心刺痛。王建军蹲下身查看他渗血的绷带，倒吸冷气的声音被急促的喇叭声淹没。黑色奥迪A6碾过减速带，郑国强的秘书摇下车窗，精心打理的鬓角闪着发胶的光泽：“张科长怎么亲自跑外勤？局里给您批了三个月病假呢。”
小林突然举起检测仪对准奥迪轮胎："孙秘书要不要测测胎压？"仪器的红光扫过车身时，后备箱缝隙里飘出几片芦苇叶，叶脉上附着可疑的结晶物。孙秘书嘴角抽动两下，车窗缓缓升起前抛出一句：“暴雨预警，科考船出航要慎重啊。”
江风裹着柴油味扑面而来时，张明远正盯着手机里的卫星云图。本该在三百公里外的台风突然转向，气象台的红色预警比往年提前了半个月。他摸到栏杆上凝结的盐粒，想起二十年前父亲写在值班日志上的话：天灾总在人祸后。
"声呐显示异常！"船头的技术员突然高喊。监测屏幕上的江底地形剧烈起伏，本该平缓的河床中央突兀地隆起巨大阴影。张明远抓过潜水镜扑向船舷，浑浊江水下隐约可见混凝土结构的轮廓——那是化工厂年报里从未出现过的水下储污罐。
小林拽着安全绳的手背暴起青筋："去年防汛演练时江底还是平的！"她翻出手机里的对比图，暴雨前的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照亮她颈侧未愈的擦伤。那是上周夜探排污口时被铁丝网划破的，此刻在潮湿空气里泛着红肿的光。
潜水服拉链卡在倒数第三齿时，王建军突然抓住供氧管。"让我下去。"他褪去工作服，露出腰间狰狞的缝合伤口，"厂区地形我比谁都熟。"张明远注意到他小腿肚上的暗青色斑块，那是长期接触重金属的典型症状。
水下摄像机传回的画面让控制室陷入死寂。二十米深的水下，六具巨型储污罐组成正六边形，罐体表面附着的藻类形成诡异图腾。王建军的手电光扫过某个编号时，小林突然按下暂停键——钢印日期显示这些罐体安装在环保局验收合格之后。
"他们要排污了！"老赵头指着突然翻涌的江面大叫。原本平静的水域突然形成漩涡，墨绿色液体从罐体底部喷涌而出，成群死鱼浮上水面时还保持着挣扎的姿势。张明远抓过无线电的手在发抖，他看见自己映在屏幕上的脸，和父亲殉职前最后一张工作照重叠。
暴雨砸在甲板上的瞬间，执法船突然剧烈倾斜。孙秘书的奥迪不知何时出现在码头，六个穿胶靴的人正往船上搬运集装箱。张明远撞在控制台上时，后腰抵住了硬物——那是老赵头带上船的塑料桶，桶里垂死的鱼正瞪着浑浊的眼珠。
"小心！"小林扑过来挡住飞溅的玻璃碴，血珠顺着她下颌滴在检测报告上。王建军的供氧管突然绷直，监控画面剧烈晃动，他正用潜水刀撬动储污罐的电子锁。张明远抓起应急斧劈开控制台，扯出两股电线对接时，爆出的火花照亮了他手腕上的烧伤旧疤。
执法记录仪的红点突然熄灭，船体传来金属断裂的脆响。张明远在警报声中听见熟悉的咳嗽声，郑国强的身影出现在码头雨幕里，撑着的黑伞边缘不断滴水。五十米外的闸口正在升起，混着化工废料的江水即将冲向下游的万亩良田。
"开闸！"王建军的嘶吼混着电流声传来。他抱着拆下的排污阀撞向摄像机镜头，画面最后定格在储污罐内部——堆积如山的危废包装袋上，印着青少年活动中心的公益标志。
张明远扯断胸前的绷带，带血的纱布缠住操纵杆。执法船撞向闸口的瞬间，他看见岸边亮起无数手电光，老赵头带着渔民架起二十艘改装渔船，船头绑着的检测仪红光连成警戒线。更远处，小林的无人机群正在暴雨中组成"排污证据"四个字，手机直播间的观看人数突破百万。
钢制船头撕裂闸门时，张明远抓住飘飞的检测报告。泛黄的纸页上，父亲的字迹在雨水中渐渐浮现："1998年7月，青江水质异常，疑有暗管…"他终于在震耳欲聋的金属碰撞声中，听清了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的电话——不是设备故障的杂音，而是水下焊接储污罐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