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混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在空气中发酵,张明远蹲在回填土坑边缘,指尖捻起一撮湿润的红土。三个月前埋下的改良菌种正在土层深处悄然作用,但掌纹间残留的触感让他想起上周在城西工业园发现的混凝土固化层——那些标着"环保无害化处理"的封存点,剖开后涌出的黑浆能灼穿三层防护手套。
"张科长!"实习生小林举着检测仪从土坡滑下来,马尾辫梢沾着苍耳籽,"西北角三号监测井数值异常!"她鼻尖沁着汗珠,运动鞋侧面裂开道小口,露出印着卡通图案的袜子。
张明远接过平板时,余光瞥见远处树丛里晃动的镜片反光。自从省环保督察组进驻,这样的窥视如同附骨之疽。他故意提高音量:“通知施工队暂停作业,联系地质局调取二十年前的水文资料。”
手机在裤袋震动起来,是省纪委专案组的加密短讯。他背过身解锁屏幕,泛着蓝光的字句刺入眼帘:"郑案涉及资金链延伸至省外,注意近期接触的评估机构。"手指悬在回复键上时,身后突然传来刺耳的急刹声。
五辆黑色轿车碾过新栽的树苗,轮胎在环保宣传栏上留下泥印。打头的路虎车窗降下条缝,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抛来烫金名片:“我们是环评甲级资质单位,听说贵局需要第三方验收报告?”
张明远用两指夹住名片,借着正午阳光看清防伪水印下的暗纹——与上月查封的伪造排污许可证如出一辙。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像是吞下块棱角分明的冰:“验收标准是每立方米土壤重金属含量不超过…”
"标准是死的,人是活的。"对方笑着打断,腕间沉香手串撞在车门上发出闷响,"听说张科长父亲当年工伤赔偿还没到位?"后座阴影里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我们公司恰好有法律援助项目。”
小林突然拽住他的袖口,指甲隔着制服布料掐进皮肉。张明远回头看见少女发白的唇色,想起她哥哥去年在污水处理厂猝死的调查报告。那些写着"突发心梗"的医学证明,和此刻飘在风里的名片同样单薄易碎。
"验收工作由省厅专家组负责。"他把名片塞回对方指间,金属袖扣擦过掌心留下冰冷的触感,“令尊要是知道您这么热心公益,当年就不该送您去澳洲学环境工程。”
车窗升起时,后视镜里映出男人抽搐的嘴角。张明远摸到裤袋里正在录音的手机,机身被体温焐得发烫。这些天他习惯在每场对话后备份云端,就像父亲二十年前往不同邮箱群发检测数据。
暮色初临时,张明远在应急灯下核对监测数据。改良土壤的PH值曲线像条苏醒的毒蛇,在某个节点突然昂首。他抓起对讲机刚要呼叫,远处突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惊起栖息在防护林的白鹭。
"是化工厂方向!"小林撞开临时板房的门,手里攥着冒热气的检测仪。张明远抓起应急包冲出去时,看见东南天际腾起的烟柱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蓝光。十年前父亲殉职那晚,监控镜头里最后一帧画面也是这般妖异的颜色。
绕过第七个弯道时,路中央横着辆侧翻的混凝土罐车。张明远急打方向盘,后视镜里闪过"永固建材"的喷涂字样——正是上个月突击检查时发现违规添加放射性固废的企业。轮胎擦着护栏火星四溅,车载电台突然传出刺耳的电流声:“…请附近居民关紧门窗…”
厂区铁门洞开着,保安亭电脑屏幕还停留在纸牌游戏界面。张明远跨过断裂的警戒线,看见应急池阀门控制台被砸得面目全非,液晶屏上跳动的污水流量像是魔鬼的狞笑。三个佩戴呼吸面罩的工人正往反应釜倾倒不明粉末,听到脚步声时,其中一人扬起铁锹。
"省督察组三分钟后到!"张明远举起工作证,声音在防毒面具里嗡嗡作响。他注意到对方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暗红色粉末,与上周在邻省查获的致癌染料成分报告高度吻合。
小林突然拽着他扑向右侧,铁锹擦着耳廓砸在反应釜上,碰撞声惊得顶棚野鸽乱飞。张明远后背着地时摸到腰间警报器,凄厉的蜂鸣瞬间撕破厂区死寂。倾倒粉末的工人转身欲逃,被他甩出的采样绳缠住脚踝。
"你们厂长上周还在环保座谈会做经验分享!"张明远钳住对方手腕,发现虎口处有注射留下的针孔。男人突然诡笑起来,从领口拽出枚吊坠——微型存储卡在防化服里闪着冷光。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张明远正对着破碎的阀门拍照。闪光灯照亮控制箱夹层里的电子元件,那些缠绕的导线让他想起郑国强办公室暗格中的自毁装置。三个月前那个暴雨夜,当他带人破门而入时,只抢救出半张烧焦的转账凭证。
"张科长!"省环保厅的苏处长踩着污水走来,锃亮的皮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应急池泄露的污水已经渗透到地下含水层。"他摘下眼镜擦拭,露出眼角新鲜的抓痕,“半小时前,下游三个自然村报告饮用水出现异味。”
张明远攥紧采样瓶,玻璃壁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他想起去年冬天在信访局见过的老农,那人从贴胸口袋掏出瓶发黄的井水时,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像蚯蚓在爬。此刻那些扭曲的血管仿佛缠上了他的心脏。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张明远蹲在村口老井边。便携检测仪的警报灯将他的影子投在井壁上,晃动的红光里浮现出父亲生前的模样。二十年前同样的设备,同样的警报声,不同的是此刻围拢过来的村民举着的不是农具,而是智能手机。
"这是实时监测数据。"小林将平板电脑转向人群,屏幕上的污染扩散模拟图如滴入清水的墨汁,“我们已经联系应急供水车…”
"又是临时供水!"穿褪色校服的女孩突然挤出人群,怀里抱着个印有企业logo的保温杯,"上个月送的桶装水,我妈喝了就起红疹!"她拧开杯盖倾倒,混着絮状物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张明远接过水杯时,指尖触到杯底凸起的生产批号。那是某家环保示范企业的赠品,此刻却像烫手的山芋。他拧开检测仪的动作被突然响起的电话打断,省纪委的加密号码在屏幕上跳动。
"张明远同志,郑国强在押解途中突发心脏病。"对方停顿的间隙,他听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抢救时需要输血的特殊血型,全省仅三人符合…”
井台边的野狗突然狂吠起来,张明远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喉间涌起铁锈味。他摸到锁骨处的手术疤痕,那是二十年前父亲工伤赔偿金不够,母亲卖血换来的住院费。此刻星空正在褪色,启明星的位置上,无人机群正运送着最新水质检测报告飞往省城。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张明远看见自己的影子与井台石碑重叠。斑驳的"饮水思源"四个字正被新喷的红色"危"字覆盖,像极了这个时代某些欲盖弥彰的注解。他打开父亲留下的老式怀表,齿轮转动的声响中,秒针正指向新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