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专项调查组

河滩上的芦苇抽了新芽，枯黄与嫩绿在三月风中交织成斑驳的网。张明远蹲在防汛堤裂缝处，指尖抹过混凝土断面，捻碎的砂砾里混着暗红色颗粒物。他对着阳光举起取样袋，新长出的胡茬在检测仪冷光里泛着青。
"张局，施工队到了。"实习生小林的声音被江风吹得发飘。年轻人警用雨靴上还沾着化工厂的污泥，胸前工作证换成了"专项调查组"的烫金徽章。
三十米开外，五台挖掘机的钢铁臂膀已经刺入河床。张明远看着泥浆从铲斗缝隙渗出，在阳光下泛着彩虹色的油膜。这个位置正对去年王建军儿子溺亡的洄水湾，如今被列为首个污染源挖掘点。
"等等。"他按住施工队长正要挥动的小红旗，“把东侧围挡再检查一遍。”
混着柴油味的江风卷起警戒线，张明远看见对岸蹲着十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那些黧黑的面孔让他想起三个月前在恒生集团门口静坐的下岗职工，当时有人举着"还我血汗钱"的横幅撞向他的公务车。
“轰隆——”
第一铲污染土方刚落地，围观人群突然骚动。穿格子衬衫的中年妇女冲破警戒线，怀里抱着个裹满绷带的孩童：“领导看看！你们挖出毒土害我娃！”
张明远伸手去接孩子的瞬间，看清绷带缝隙间溃烂的皮肤。检测仪在裤袋里疯狂震动，数值直接飙出红色警戒区。他抬头望向正在作业的挖掘机，发现铲斗边缘沾着某种荧光色凝胶。
"都停下！"吼声惊飞芦苇丛中的白鹭。张明远夺过安全员的防毒面具扣在孩子脸上，转身时撞见施工队长躲闪的眼神，“谁让你们用未消毒设备进场？”
穿皮夹克的男人从挖掘机驾驶舱跳下，张明远认出这是郑国强的小舅子。对方皮靴碾过取样袋，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批文：“环保局特批的快速清运流程，张局不会要打市领导的脸吧？”
文件末尾的签名让张明远瞳孔骤缩。那个力透纸背的"马"字，与上周市长办公会上新任常务副市长马文山的签字如出一辙。他想起省纪委陈老在电话里的叹息：“小张，有些钉子要慢慢拔。”
"妈妈…疼…"孩子的呜咽混着江风灌入耳膜。张明远摸到孩子后颈黏腻的汗液，检测仪显示辐射值仍在攀升。他扯下胸前的调查组徽章拍在施工队长胸口：“现在我以现场总指挥名义，终止作业！”
对岸突然传来引擎轰鸣。十辆黑色轿车碾过刚发芽的芦苇，车头"恒生集团"的镀铬标志晃得人睁不开眼。张明远看着梳油头的男人跨出迈巴赫，定制西装的袖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正是接替郑国强的集团新任总经理马天宇。
"张副局长好大官威啊。"马天宇的鳄鱼皮鞋踩在取样袋上，镶钻的袖扣拂过文件签名处，"市里给的两个月整改期限，您这么一耽搁…"他忽然俯身贴近张明远耳畔，“怕是又要多死几个短命鬼。”
张明远攥着孩子的手突然收紧。绷带缝隙里渗出的组织液沾满掌心，他想起法医报告上王建军儿子"急性多器官衰竭"的死因。三个月前的雨夜，当他撬开恒生集团仓库，那些标注"JH-09"的蓝色铁桶正泛着同样的荧光。
"马总说得对。"张明远突然露出职业性微笑，后退半步拉开距离，"不如请记者朋友们见证取样过程？"他指向不知何时架起的摄像机，镜头正对着马天宇擦得锃亮的皮鞋。
人群外沿响起急促的刹车声。张明远看着省环境监测总站的白色面包车冲破尘雾，穿防护服的技术员们鱼贯而出。马天宇嘴角抽搐着让开通道，鳄鱼皮鞋在淤泥里踩出深深的凹痕。
"放射性核素超标四千倍。"总工老周摘下防尘面罩，沟壑纵横的脸在阳光下像块风化的岩石，"和去年打捞的化工桶同源。"他故意提高音量，确保每个字都落进摄像机拾音器。
张明远感到怀里的孩子突然抽搐。他低头看见绷带缝隙透出诡异的蓝斑，那是中和剂都无法抑制的辐射灼伤。三个月前在儿童医院太平间，王建军儿子浮肿的尸体上也有同样印记。
"立即封锁五公里范围！"他扯下胸牌塞给小林，"联系市立医院开绿色通道。"转身时撞见马天宇阴鸷的眼神，对方正用手机发送着什么信息。
救护车鸣笛撕裂江风时，张明远摸到裤袋里震动的手机。匿名彩信里，周正阳病房的窗帘缝隙透出半张缠满绷带的脸。照片下方附着一行字：下次就是活人。
"张局，水质监测有异常！"技术员的惊呼拉回他的思绪。便携式检测仪屏幕上，代表污染扩散的红色区域正在向自来水厂取水口蔓延。张明远望向江心缓缓移动的挖沙船，突然发现船尾拖着可疑的黑色网箱。
他抓起扩音器冲向堤岸，警用雨靴在卵石滩上打滑："那艘船！立即停船接受检查！"江风灌进喉咙，带出血腥味的刺痛。去年此时，他就是在追击偷排船时被郑国强的人按在同样的卵石滩上，警徽在泥浆里泡了整夜。
挖沙船突然加速，船尾翻起混着油污的浪花。张明远看着网箱在颠簸中裂开缝隙，大团蓝绿色泡沫涌向江面。他掏出对讲机刚要呼叫水警，却发现频道里充斥着刺耳的电流杂音。
"张副局长，小心脚下啊。“马天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明远转头瞬间，看见两个戴安全帽的壮汉正在他方才站立的堤岸处"检修围挡”，手里的钢钎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混着辐射药的甜腻钻进鼻腔时，张明远正盯着急诊室闪烁的红灯。走廊电视里，马天宇在新闻发布会上的笑脸被美颜滤镜磨得发光：“恒生集团始终秉持社会责任…”
"张明远！"嘶哑的吼声震得走廊灯管晃动。穿褪色工装的王建军撞开保安，手里攥着沾满机油的扳手，“你们把化工厂封了，我媳妇的透析钱怎么办！”
检测仪在裤袋里震动，张明远看着对方袖口渗出的黑色油渍。那些经年累月渗入皮肤的污染物，此刻正在王建军暴起的青筋下流动。他想起上月突击检查时，在封存的车间更衣柜里发现的抗癌药瓶。
“市里有失业救助…”
"去你妈的救助！"扳手砸在消防玻璃上，蛛网状裂纹中映出十几张同样愤怒的脸。张明远认出这些都是恒生集团的老员工，有人手里还捏着孩子的诊断书。
护士站的报警器突然响起，急诊室门缝溢出血腥味。张明远趁乱冲向安全通道，身后传来王建军撕心裂肺的吼叫：“你们当官的斗法，凭什么拿我们老百姓垫背！”
顶楼天台的风裹着化工区的酸味。张明远趴在锈蚀的铁栏杆上，看着暮色中的城市灯火。开发区方向，本该关停的恒生集团三号烟囱仍在喷吐灰雾，像根插入夜空的毒刺。
手机震动着弹出来电显示，省纪委陈老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小张，儿童血铅超标的报告压不住了。"背景里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明天常务会上，马副市长要推河岸商业开发项目。”
张明远摸到口袋里融化的中和剂药片。铝箔包装上的生产日期被血迹模糊，这是周正阳昏迷前塞给他的最后保障。他想起老纪委躺在ICU里缠满绷带的手，那根勉强抬起的手指始终指着东南方向——正是恒生集团新建的"环保科技园"。
"陈老，我想调阅二十年前的旧城改造档案。"他咬开药片锡纸，苦味在舌根蔓延，“特别是关于江心洲生态保护区的规划变更。”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传来打火机擦动的脆响：“明天派人送你去档案馆。记住，看到蓝色标签的盒子就停手。”
夜色中的江滩泛起磷火般的幽光。张明远蹲在退潮后的泥沼里，手持辐射检测仪扫过裸露的管道。三个月前打捞起的化工桶就是在此处泄露，如今新铺的草坪下，检测数值仍在危险区间跳动。
黑影幢幢的芦苇丛中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张明远关掉手电筒，摸到后腰的警用甩棍。他看见三个穿连体胶裤的人影正在挖坑，旁边停着的摩托三轮车上，印着"恒生环保"字样的塑料桶泛着熟悉的荧光。
"市价三万一吨的处理费，埋这儿省事。"沙哑的男声混着铁锹入土的闷响，“马总说了，等商业街建起来…”
张明远掏出执法记录仪的瞬间，背后袭来刺骨的凉意。他本能地向前扑倒，柴油动力的橡皮棍擦着后脑勺砸在泥沼里。转身时看见五个戴夜视镜的壮汉，为首者脸上的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
"张副局长夜钓呢？"刀疤男甩着橡皮棍逼近，靴底碾碎刚发芽的芦苇，"马总让我捎句话——"橡胶棍突然砸向执法记录仪，“死人最会保守秘密。”
泥浆糊住镜头的瞬间，张明远摸到裤脚暗袋里的定位器。那是陈老派人缝在他每套西装里的保命符，此刻红色指示灯正在污泥下微弱地闪烁。他假意踉跄后退，将取样袋抛向正在偷埋废料的深坑。
"抓住他！"刀疤男的怒吼惊飞夜栖的水鸟。张明远朝江心方向狂奔，警用皮鞋陷入泥沼的刹那，他听见身后传来重物坠水的扑通声——那些来不及掩埋的化工桶正在污染江流。
冰凉的江水漫过腰际时，执法记录仪突然自动上传云端。张明远看着手机屏幕亮起的"上传成功"提示，嘴角扯出带血沫的冷笑。对岸开发区灯火通明处，恒生集团大厦顶楼的直升机坪突然亮起导航灯。
当橡皮棍再次破风而来时，江面上突然炸开刺目的探照灯光。水警船的汽笛声撕碎夜幕，张明远在强光中看见刀疤男惊恐的脸。那些准备销毁的化工桶，此刻正在执法记录仪镜头下汩汩冒着毒泡。
"接着！"熟悉的沙哑嗓音划过江面。张明远接住水警抛来的救生绳，转头看见王建军带着十几个下岗工人划着铁皮船逼近。那些曾向他扔臭鸡蛋的手，此刻正奋力划开泛着油污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