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妍咬了一口,肉馅的香气在口腔里散开,这才发觉自己确实饿了。她低头喝了一口豆浆,甜度刚好,是她平时喜欢的那家店。
“林国栋的审讯记录整理完了?”她问。
程飞“嗯”了一声,咽下嘴里的食物才开口:“他承认教唆,但不承认预谋杀人,坚持说自己只是想吓唬那个男孩。”
陈妍嗤笑一声:“吓唬到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去杀人?”
程飞没接话,只是沉默地吃着包子。他的眉宇间压着一层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刀。
“小雯那边怎么样?”陈妍问。
“心理专家在跟进。”程飞顿了顿,“她到现在还是不肯说话。”
陈妍想起林小雯被带走时那个几不可察的笑容,心里莫名一沉。
“你觉得她知道多少?”
程飞抬眼看她:“你是怀疑她其实清楚林国栋的计划?”
“一个能在黑暗中精准找到目标,并且冷静实施犯罪的孩子……”陈妍放下豆浆,“我不认为她只是被利用的工具。”
程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如果是你,会怎么判?”
陈妍愣了一下,随即失笑:“程队,你这是考我?”
“只是好奇。”程飞的目光很平静,但眼底藏着一丝探究。
陈妍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法律上讲,她未满十四岁,不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再加上心理创伤和缄默症,大概率会被送去心理康复中心。”
“那道德上呢?”
陈妍顿了顿,抬眼看他:“道德上?”
程飞的眼神很淡,但语气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一个孩子杀了人,但她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你觉得,她该被原谅吗?”
解剖室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陈妍盯着程飞,忽然笑了:“程队,你今晚问题很多啊。”
程飞也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睡不着,随便聊聊。”
陈妍没再追问,低头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将纸杯捏扁扔进垃圾桶:“走吧,天快亮了。”
清晨五点,市局大楼依旧灯火通明。
陈妍推开办公室的门,发现小张正趴在桌上打瞌睡,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一份未完成的案件报告。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盖在他身上。
“陈姐……”小张迷迷糊糊地抬头,眼睛还半闭着。
“睡会儿吧,报告不急。”陈妍压低声音。
小张揉了揉眼睛,强打起精神:“不行,程队说今天早上要交……”
“他那边我去说。”陈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昨晚盯监控盯到半夜,再熬下去猝死了我可没法跟你妈交代。”
小张嘿嘿一笑,终于放弃抵抗,脑袋一歪又趴了回去。
陈妍摇摇头,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位。桌上堆着几份待审的文件,最上面是一份来自青少年心理康复中心的联系函——关于林小雯的后续治疗安排。
她翻开看了几眼,眉头渐渐皱起。
“看什么呢?”程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妍将文件递给他:“康复中心要求林国栋每周探视一次,说是为了稳定小雯的情绪。”
程飞快速扫了一眼,冷笑一声:“他还配当父亲?”
“法律上他还是监护人。”陈妍叹了口气,“除非有证据证明他严重危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否则很难剥夺探视权。”
程飞将文件扔回桌上,眼神冷峻:“我会跟检察院沟通,尽量限制他的探视条件。”
陈妍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个男孩的父母……有联系过吗?”
程飞的表情微微一滞:“他母亲昨天来局里闹了一场,要求严惩凶手。”
“她不知道小雯的情况?”
“知道,但她不在乎。”程飞的声音有些冷,“她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哪怕对方是个孩子。”
陈妍沉默。
那个男孩的母亲是典型的“熊家长”,儿子生前欺负同学、恶作剧不断,她却始终纵容,甚至多次到学校闹事,指责别人“小题大做”。如今儿子死了,她将所有的愤怒和痛苦都倾泻在更弱者身上。
“她要求见林小雯。”程飞忽然说。
陈妍猛地抬头:“什么?”
“被我拒绝了。”程飞的眼神很冷,“我不会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对那种场面。”
陈妍松了口气,但心里依旧堵得慌。这个案子没有赢家,只有无尽的伤痛和仇恨在不断蔓延。
上午九点,晨会。
程飞站在投影前,简要总结了林国栋案的侦办过程。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但气氛凝重,没人开口。
“案子虽然结了,但有些问题值得我们反思。”程飞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未成年人犯罪、校园霸凌、家庭教育的缺失……这些都是社会问题,而我们警察,往往是最后一道防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防线之前,还有很多环节可以避免悲剧——学校、家长、社区……如果我们能早一点介入,或许结果会不一样。”
陈妍看着程飞的侧脸,忽然觉得他今天格外严肃。
散会后,她跟在他身后走出会议室:“程队,你刚才那番话……不像平时的你。”
程飞脚步未停:“只是实话实说。”
“你是在自责?”陈妍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
程飞终于停下,转身看她:“陈妍,你办过多少起未成年人犯罪的案子?”
陈妍想了想:“七八起吧。”
“你觉得这些孩子是天生坏种吗?”
陈妍摇头:“大多数是被环境逼的。”
“是啊……”程飞的眼神有些飘忽,“如果当初有人拉他们一把,或许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陈妍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在想林小雯?”
程飞没回答,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的情绪。
陈妍轻轻叹了口气:“程队,我们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
“但我们可以多救一个。”程飞说完,转身走向办公室,背影挺拔而孤独。
陈妍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中午,食堂。
陈妍端着餐盘找位置时,看见程飞独自坐在角落,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眉头紧锁。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程飞抬头,将文件推给她:“青少年犯罪心理研究中心的年度报告。”
陈妍扫了几眼,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对这种学术报告感兴趣了?”
“只是想多了解一些。”程飞扒了一口饭,含糊不清地说。
陈妍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程队,你该不会是想转行做心理咨询师吧?”
程飞白了她一眼:“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陈妍笑着夹走他餐盘里的一块排骨:“说真的,你最近有点反常。”
程飞放下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陈妍,你觉得警察的职责是什么?”
“维护正义,打击犯罪?”陈妍挑眉,“教科书式的回答。”
“那如果正义本身就有问题呢?”程飞的声音很低,“比如林小雯——她是加害者,但同时也是受害者。法律可以给她‘免罪’,但社会会怎么看待她?她以后要怎么生活?”
陈妍放下筷子,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这就是你最近焦虑的原因?”
程飞揉了揉太阳穴:“我只是……觉得无力。”
陈妍忽然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程队,你是个好警察。”
程飞愣了一下。
“但不是所有问题都能靠警察解决。”陈妍的眼神很坚定,“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力而为——抓住凶手,还原真相,剩下的……交给社会去慢慢改变。”
程飞看着她,忽然笑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哲学了?”
陈妍耸耸肩:“近朱者赤,跟你学的。”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终于轻松了些。
下午三点,陈妍正在整理档案,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她接起电话。
“是陈法医吗?”一个女声传来,带着几分急切,“我是青少年心理康复中心的李医生,关于林小雯的情况,有些事需要跟您沟通……”
陈妍的心猛地一沉。
电话那头,李医生的声音有些急促,像是刻意压低了嗓音,却又掩不住那股紧绷的情绪。
“陈法医,您能尽快来一趟康复中心吗?林小雯的情况……不太对劲。”
陈妍的指尖微微收紧,指甲在桌面上刮出一道极浅的白痕。她没立刻回答,而是先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二十三分,距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
“具体是什么情况?”她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后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李医生似乎在确认什么。
“她今天突然开始说一些……很奇怪的话。”李医生的声音更低了,“关于商场那天的细节,她说了一些我们之前完全没掌握的信息。”
陈妍的呼吸一滞。
林小雯是商场谋杀案唯一的目击者,一个十一岁的女孩,亲眼看着自己的同学死在眼前。案发后,她因为受到过度惊吓而失语,被送进了青少年心理康复中心接受治疗。警方几次尝试询问,她都只是摇头或蜷缩成一团,一个字都不肯说。
而现在,她突然开口了?
“我马上过去。”陈妍挂断电话,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走廊上,程飞正端着杯咖啡迎面走来,见她步履匆匆,眉头一挑:“有线索?”
“林小雯开口了。”陈妍脚步没停,“我得去趟康复中心。”
程飞眼神一凛,咖啡杯往旁边的窗台一搁,转身就跟了上来:“一起。”
青少年心理康复中心位于城郊,环境清幽,白色的建筑群掩映在茂密的绿植中,乍一看像座疗养院。陈妍和程飞在前台登记后,被带到了三楼的咨询室。
推门进去时,李医生正坐在沙发上,对面是缩成一团的林小雯。女孩瘦小的身体几乎陷进柔软的靠垫里,双手紧紧攥着怀里的毛绒兔子,指节泛白。
听到开门声,林小雯猛地抬头,眼神惊恐地扫过来,在看到陈妍和程飞的瞬间,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随即往李医生身后躲去。
“别怕,他们是来帮你的。”李医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转头对陈妍低声道,“她今天突然提到‘红色的气球’……还说‘那个人穿着黑衣服’。”
陈妍心头一跳。
商场案发现场,确实发现了一只红色的气球,但这条信息从未对外公开。而“黑衣服”……监控录像里,凶手的身影模糊,只能隐约看出是个穿深色衣服的人。
她缓步走近,在林小雯面前蹲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小雯,你还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女孩的睫毛颤了颤,嘴唇抿得死紧。
陈妍没急着追问,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上次来的时候,她注意到林小雯的桌上摆着同款的糖纸。
“要吃糖吗?”她摊开掌心。
林小雯盯着那颗糖看了几秒,终于慢慢伸出手,指尖碰到糖纸的瞬间又缩了回去,小声道:“……气球飞走了。”
陈妍屏住呼吸:“气球飞到哪里去了?”
“上面。”林小雯抬起头,目光越过陈妍的肩膀,望向天花板,“那个人……把它拿走了。”